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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默中篇小说《鲸鱼沟》

www.xibuxinwen.com(2019-09-05)来源:西部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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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默中篇小说《鲸鱼沟》

美丽的鲸鱼沟景色
  周养俊为周默小说《鲸鱼沟》写序:
  
  鲸鱼沟,确有这么个地方,就蜿蜒在白鹿塬的黄土高坡中,自东南而西北,把完整的白鹿塬分成了两半,使白鹿塬多了些沟豁荒坡,鲸鱼沟的水库、花草、树荫,白鹿塬又有了些许清秀和俊美。从地理上看,白鹿塬和鲸鱼沟是一对绝好的同胞姐妹,它们的默契互补、相互映衬,使得白鹿塬和鲸鱼沟光彩照人,气象万千。
  
  1993年,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问世,这部雄浑沧桑的巨著使籍籍无名的白鹿塬一下声名远播,知名度越来越高。前不久,周琦说写了本小说《鲸鱼沟》,托我写序,我的故乡也在鲸鱼沟附近,所以由衷地感到高兴与欣慰。《鲸鱼沟》除了地名,其他与《白鹿原》并无联系,但是我同样兴奋,因为它是我看到的第一部描写鲸鱼沟、反映鲸鱼沟人的作品。
  
  《白鹿塬》是长篇小说,厚重深远,有历史的沧桑,《鲸鱼沟》是中篇小说,灵秀隽永,写怀旧的乡愁。《鲸鱼沟》笔触清新淡雅,故事婉转,引人入胜,有散文小说的情韵,似乎有《城南旧事》或者《边城》的影子,纯净而美好,给人愉悦恬静的阅读感受。
  我的老家就在白鹿塬向南的延伸段,小时候也到鲸鱼沟边和浐河玩耍,也是十多岁离开家乡,我想,周琦之所以坚持让我写序,不仅仅都源于姓周,更是因为都有身同感受、难以割舍的故乡情结。
  
  我读过周琦的长篇小说《乾坤湾纪事》,与《乾坤湾纪事》故事曲折跌宕不同的是,《鲸鱼沟》采用散文化的手法,文笔细腻而隽秀,故事散淡而神不散。
  
  “从鲸鱼沟村往西,走过两三里的官路,穿过油菜或麦地弯弯曲曲的田垄,就到了从南山天子峪蜿蜒而出,一路欢快地流淌着,清澈见底的天水河。沿河是连片的水稻田,整齐的秧苗,绿油油的一片,水面映照着蓝天白云,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风景。”
  
  充满诗意的语言,引人入胜而陶醉其中。小说内容干净而美好,没有大起大落、惊心动魄的故事,通过孩子纯净的“眼睛”来看当时的社会、人和事物,描写记忆里故乡的童年故事,向读者展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鲸鱼沟的风情世态、生活状况,揭示了那个年代人与人的关系与情感,塑造了刘明成、张憨、康牛叔、尚文伯伯这些生动的人物形象。
  
  在这些人物中,作者对憨厚、淳朴、善良的张憨用墨最多,也最为精彩,如打墓、看戏、买枪、找红包、摘毛杏,这些故事情节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鲸鱼沟》非常重视细节的描写和人物的对话,张憨把刘明成带着买玩具枪到河里玩水,受到责备后他哭着说:“不会的!我死咧都不能让成成出事的!”
  
  当奶奶问张憨最近怎么样时,张憨又表现出笨拙而狡黠的可爱:“好着呢,不管是挖墓还是挖井,一天给三块钱,还管吃管喝,活是好活,就是连不上!”
  
  奶奶脸色不好看了:“你个瓜货,这事还敢连上?连上了就不得了咧!”
  
  这些细节的描写,生动活泼又富有生活情趣,使小说文字耐看而有意思。
  
  张憨是农村里常见的那种智商不高的人,许多人瞧不起他,但他和常人一样渴望朋友的友谊,希望过幸福的日子,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内心也闪烁父爱的光芒,他虽然老实但不呆傻,他心中的那份善良、慈爱是热诚而真挚的。
  
  春天的早晨,我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看完书稿,掩卷凝思,天真无邪的童年,青春无悔的年月,深刻在一代人心底的童真往事和青春回味,自己也沉浸在对故乡,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这是一种神游四方、心骛八极的美妙的感觉。
  
  写完上面这段文字,正午的阳光洒满书房,斑驳的光影像我飘逸的思维,年轻靠经历,老年靠回忆,故乡的山水,逝去的青春,遥远的往事,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希望各位读者也能有这样美好的阅读体验,也希望周琦继续努力,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
  
  (作者:周养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联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职工作家协会主席。)
 
周默中篇小说《鲸鱼沟》
 
  为远去的童年时光叫魂---题记
  
  1
  
  爷爷死的时候,刘明成记得很清楚,院子里的杏花开得正繁。那一年,刘明成刚刚六岁,正是记事的年龄,以前的事情都是模糊的,唯有这件事像刻刀一样刻在了心底,以致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情景画面还是那样执着的清晰。
  
  刘明成的村子叫鲸鱼沟村,坐落在西州市东边的白鹿塬下。白鹿塬是一个大概念,横亘在天水河川道东边的土塬,当地人都称作白鹿塬,其实白鹿塬被沟道分割成了好几个自然的土塬,各村各乡都叫着不同的名字,刘明成这个村子这一块,人们都叫做八里坡,就是从塬下的鲸鱼沟村走到塬上的塬畔村,刚好八里路。从鲸鱼沟村往西,走过两三里的官路,穿过油菜或麦地弯弯曲曲的田垄,就到了从南山天子峪蜿蜒而出,一路欢快地流淌着,清澈见底的天水河。
  
  鲸鱼沟是白鹿塬上著名的一条沟道,从蓝田县境内曲折绵延过来几十里,沟道忽而宽阔忽而逼仄,杂树乱生,天然形成一连串几个葫芦状的湖泊,人们修堰筑坝建成水库,周边几个村子的庄稼灌溉都靠鲸鱼沟水库。鲸鱼沟村就在沟口,最大的一级水库的大坝外面,离天水河还挺远,中间还隔了王家庄,河边还有一个李家湾。刘明成的舅舅就在李家湾,村子临着天水河,河对面就是很有名的杜陵塬,沿河是连片的水稻田,整齐的秧苗,绿油油的一片,水面映照着蓝天白云,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风景。
  
  刘明成被尿憋醒来,跑到烂窑洞那边用包谷杆围起来的茅厕尿尿,回到北边窑洞时,才发现爷爷的遗体就停在窑洞门口的门板上,他悄悄揭开蒙在爷爷脸上的黄表纸,爷爷的脸色蜡黄,干涸而深陷的眼睛紧闭着,嘴巴半张着,露着所剩无几的几颗黄黑色的牙齿。奶奶看见了,急急地拐着小脚过来,怒蹙着脸,哼喝着他,刘明成就慌慌地放下手,心里不明白爷爷昨天晚上还躺在地铺上还叫着自己的名字,这会儿就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爸爸头上缠着白色的孝布,给来帮忙和吊孝的人发着纸烟,脸上满是殇痛的表情。妈妈还在另一个窑洞里,弟弟还不满岁,正在奶着孩子,只有等弟弟睡着了,才得空出来帮着招呼人。
  
  院子敞荒荒地,连院墙都没有,只是围着院子扎了一圈半人高的篱笆,临路边有一个栅栏门,本来有一条黑狗常年卧在门边,看见生人就恶狠狠地连扑带叫,现在也被关到旁边的烂窑洞里去了,隔着门板发出狺狺的叫声。
  
  棺材是早已准备好的,但是还没有刷黑漆,就放在院子侧面的杏树底下,两个油漆匠,年轻的在胡乱地刷着漆,另一个年龄大的在细细描着上面的寿纹。昨夜下了一场雨,风一吹,杏花就不停地落到棺木上,那个年轻的漆匠就气哼哼地抬起脚蹬了一下杏树,雨水带着杏花纷纷落下,淋了年龄大的漆匠一身,这俩漆匠好像是父子俩,老的张口就骂:“狗日的,弄了我一身!”
  
  年轻的就笑嘻嘻地说:“你吷我就是吷你呢!”
  
  “吷”在当地方言里就是骂人的意思,这里是十几朝的帝都,很多话语听着粗俗,其实很古雅,探究起来,都有来头,《诗经》《史记》《唐诗》里边都有这个词呢!
  
  那边奶奶喊着:“成成,看你妈给娃喂好奶了没有?”
  
  刘明成看了一眼满树粉白的杏花,乖乖地跑到南边的窑洞去看着弟弟,妈妈小跑着去招呼娘家来的亲戚,刘明成扒着门缝向外张望,窑门口的高台地上,隔壁的康牛叔几个,和泥的和泥,搬胡碁的搬胡碁,正在热火朝天地垒着扯灶子。扯灶子是农村红白喜事临时搭建的灶台,在地上像条龙一样,长长的,上面可以搁上三四个大锅,一把火从灶口点燃,顺着风势,火就抽上去了,几个锅就可以同时炒菜做饭了。
  
  院子里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早上还很泥泞的地,已经被踩得光溜溜了,爸爸和尚文伯伯在商量着丧事咋办。尚文伯伯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念过私塾,谁家的红白喜事都是他在操持。尚文伯伯瘦高的个子,稍微有些驼背,努力挺拔着站在院子中间,一手扶着式样老旧的石头镜,从镜片底下乜斜着旁边的人,念念有词地指挥着命令着,谁稍有拧刺,他就把眼一瞪,胡子一撅,那人立马就赶紧应承着跑开去了。
  
  妈妈拿了一截白布,缠箍在刘明成的头上,刘明成觉得难受别扭,扯了下来,妈妈瞪了他一眼:“不懂事,这是给你爷爷戴孝呢!”
  
  中午的时候,康牛叔在栅栏门口挑着一挂鞭炮,尚文伯伯拿火柴点燃了,“噼噼啪啪”地响,刘明成捂着耳朵,弟弟吓得哭了起来,刘明成想抱起弟弟,却抱不动,连同自己从炕上摔了下来。
  
  弟弟哭得快没了气息,妈妈大声训斥着刘明成,刘明成捂着摔疼的脑袋,心里却在想着爷爷,那个整天躺在地铺上呻吟声唤的爷爷,昨天还拉着他的手的爷爷,真的就永远见不到了吗?
  
  2
  
  爷爷的墓地选在杨家窠崂,是秦先生给选的,秦先生是同村三队的人,会看风水懂医术,方圆几十里很有名,他和爷爷是朋友,去年就看好了,当时秦先生说:“这可是块风水宝地,背靠塬,脚蹬田,眼观天水河,可惜我不是你们队的人,不然,我死了都想埋到这里呢!”
  
  爷爷的墓是河西的张憨挖的,刘明成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反正村里人都叫他张憨,人有些瓜嗒老实,见谁都是笑呵呵的,常年在村里打短工,谁家挖井打墓搬运东西,村子里喊一声,他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张憨一年四季都是短衣短裤,一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家,过年时,刘明成还看见他在村子里游荡,在这家要顿饭吃,在哪家讨口水喝。
  
  第二天中午吃完饭,爸爸用瓦罐盛了饭菜。叫着刘明成一起到墓地上去给张憨送饭,刘明成提着水拿着湿毛巾,沿着崖上的土路走到杨家窠崂,一路上爸爸一句话也不说,刘明成卖着眼,看着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灿烂,就像燃烧的云霞一般,蜜蜂嗡嗡嗡地在头顶盘旋,赶都赶不走,刚长出嫩叶的草窠里,有不知名的虫子在拉着长长的调子鸣唱着,天空湛蓝湛蓝地,就像刚刚水洗过一样明净。
  
  刘明成远远地看见张憨一个人在杨家窠崂的最上边卖力地挖着土,爸爸问:“张憨,今天下午能挖完不?”
  
  张憨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头也不抬地说:“今、今天肯定不行,最早也得明天早上!”
  
  爸爸说:“张哥,你就辛苦一下,晚上加个脚,今天必须弄好,明天早上十二点以前一定要入土哩!”
  
  张憨摸了摸后脑勺:“晚上我害怕!”
  
  爸爸说:“还怕啥呢,我让人来给你做伴!”
  
  张憨就笑嘻嘻地说:“我就要你成成娃给我做伴!”
  
  刘明成就恐惧地后退一步,爸爸说:“没问题,我和成成娃给你做伴!”
  
  刘明成一脸骇怕地说:“我害怕,我不来!”
  
  爸爸瞪了他一眼:“怕啥哩,我和你一块来!”
  
  刘明成哭丧着脸说:“我要和我奶一起来!”
  
  爸爸认真地说:“女人就不能到坟上来!”
  
  张憨夹起一块肥肉递到刘明成嘴边:“我娃吃,我最疼我成成娃咧,吃了陪干大,不害怕!”
  
  刘明成把脸迈到一边去:“我就不吃肉,你不是不知道,你个烂张憨!”
  
  张憨的筷子僵在半空中,慢慢地送到自己嘴里,大口地嚼着,不再说话了。爸爸知道,张憨最喜欢成成了,好几次说要将成成认成干娃,奶奶总是不答应:我乖巧的成成娃咋能认一个半傻子当干爸。每次过年,张憨都买着点心来家里,奶奶留他吃饭,可就是不答应成成做他干娃。这次挖墓,本来张憨正在给李家湾一个人家挖井,听说成成的爷爷死了,谁也没有去叫他,他矢急慌忙地撂下挑子,不给人家干了,说是他干大死了,他要去挖墓,就主动跑来了。奶奶很感动,专门让人给买了新毛巾,说挖完墓就让成成给他做干娃,张憨一高兴,劲头可大了。
  
  刘明成不喜欢张憨,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半傻子,而且大家都知道张憨想当成成的干爸,小朋友们都说,成成有一个半傻子的干爸,谁说这话刘明成就和谁急,心里就更不见得张憨了。刘明成闻着漫山遍野的花草香,听着野鸡在草丛里扑楞楞地飞过,他不去看张憨吃饭的样子,狼吞虎咽的,声音那么大,真是难看!
  
  晚上的时候,爸爸还是带他上坡了,提着马灯,黑狗紧随在身后,远远地就看见忽明忽灭的灯光在沟里面闪烁,刘明成不由得害怕起来,就紧紧拽住爸爸的衣襟,嘴里喊着:“黑子,黑子,往阿达跑呢!”
  
  刘明成是自己给自己壮胆,爸爸老远就喊着:“张憨,张憨!”
  
  脚底下却被乱草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到坡下面去,黑狗急急地叫着,刘明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张憨欢快地答应着,小跑着赶过来,高兴地拉着刘明成汗津津的小手,刘明成没有像以往那样厌恶地甩开,而是让他紧紧地拉着,心里也踏实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吃完稍子面,举行了入殓仪式,八九个小伙子就抬着棺材,刘明成高高地举着引路幡跟在尚文伯伯的后面,爸爸抱着爷爷的遗像,走在刘明成后面,妈妈姑妈还有一些晚辈的人披麻戴孝拄着哭丧棒走在队伍中间,逶逶迤迤地向原上走去。到了坟地,尚文伯伯就是主角,所有人等都听他的指挥。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平身!”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平身!”
  
  “棺木入土,孝子动哭声!”
  
  随着尚文伯伯阴阳顿挫的念词,几把铁锨铲着土向墓室开始填,一时间尘土飞扬,所有的孝子们都匍匐在地上,大声地哭了起来,刘明成不会哭,不仅没有眼泪,更是哭不出声,他埋着头,偷偷看着姑妈表姐抹着眼泪在大哭,妈妈跪在一边抹着眼泪,爸爸几乎是捶胸顿足,用手挖抓着地上的土,痛不欲生的样子,他看见张憨站在一边,冲他微微地笑,他立刻低下头也装出痛苦的神情,心里却想着弟弟不知谁管着呢!
  
  回到院子,尚文伯伯和爸爸商量着晚上要不要演戏谢乡党,爸爸哑着嗓子说没有钱请戏班子,舅舅过来说,他请老六来演,不掏钱。尚文伯伯说好,爸爸也只好同意。老六是李家湾的一个练家子,不仅武艺好,人也长得标致身段极好,特别是秦腔戏唱得十里八乡有名气,不过他不是戏班子,轻易不会给谁家去唱戏。但是他和舅舅是耍小,拜把子的兄弟,金兰之交,关系特别好,舅舅能说这话,肯定很有把握,于是尚文伯伯就拿着大喇叭说:“为了答谢大家,刘兔娃专门邀请李家湾的李老六,晚上在院子里唱戏,欢迎大家吃过晚饭后,到这里来看戏!”
  
  刘兔娃就是爸爸的名字,爸爸属兔,爷爷奶奶没文化,就叫兔娃,爸爸对这可讲究,招工进厂时改了名字,叫啥却是不知道,刘明成的名字也是爸爸给起的。
  
  晚上李老六真的来了,而且还带了一个漂亮的女娃,就两个人,还拿自行车运来了戏装行头,老六顶戴花翎,带着长长的假胡须,女娃描眉画眼,穿着青衣,男的唱腔高亢雄浑,女的宛转悠扬,院子里围了一圈的人,叫好声不断。有年轻的小伙子来看女娃的,有未出门的姑娘来看老六的,还有老头端着旱烟锅子品味的,老太太们多是领着孙子孙女出来岔心慌看热闹。
  
  看着看着,只要女娃一开始扭捏着唱词,人群里就有小伙子吹开了长长的口哨,而且是两三个人配合着,此起彼伏地响,分明是调戏女娃砸场子。老六挥挥手,女娃就不唱了,口哨声也就下去了,老六怒目圆睁:“谁不想混了就吭声?这十里八村还没有人敢和我老六过招呢!”
  
  爸爸就着急地看着尚文伯伯,尚文伯伯站起来说:“这么好的戏,不好好看,你吹你妈的皮的尿哨呢!”
  
  大伙们都哄堂大笑起来,就是有人敢挑衅老六,也没有人敢和尚文伯伯叫板,尚文伯伯在鲸鱼沟的威望,哼,那真的是不想混了!
  
  刘明成困得不行,但他还是站在杏树下的凳子上,看着老六和那女娃咿咿呀呀地唱,忽然就觉得有人把他抱起来,猛地架到脖子上,刘明成知道肯定是张憨,他已经听见张憨傻呵呵的笑声了。他闹腾着要下来,张憨把他的双腿紧紧勒在自己的脖子上,使他根本动弹不了,刘明成就用手抠张憨的脸,挨到张章脸上的胡子,却没下狠心去抠抓,张憨就抓住他的手在他的胡茬上使劲地来回摩擦,胡茬很硬,疼得刘明成几乎要叫起来。
  
  奶奶在后面叫住了张憨:“张憨,你干啥呢,小心把娃摔了着!”
  
  张憨就憨憨地笑了:“干妈,不会的,我疼成成得很呢!”
  
  刘明成就不再闹了,稳稳地骑在张憨的脖子上看着戏,最后竟然看瞌睡了,还是张憨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回窑洞里,看着奶奶把他安顿好,才慢慢离去。
  
  3
  
  鲸鱼沟村有三大姓,姓秦的,姓杨的,姓王的,而姓刘的只有两家,而且还相互没有关系。听爸爸说,刘家是从爷爷手里从塬上的塬畔村迁下来的,爷爷的姐姐嫁到了这个村子,他从小就跟着姐姐长大,后来姐姐姐夫死了,外甥进了西州城做生意,听说做得很大,家里就交给自己的小舅舅打理,爷爷就在鲸鱼沟村落了户,生有一儿一女,刘明成的姑妈嫁到了王家湾。
  
  爸爸只在家里歇了一天,就到工厂去上班了,那是一家军工厂,管理严格,爸爸很珍惜这个工作,当年来村子招工,没有几个人符合条件的。但就是这一天,刘明成挨了记忆中最惨烈的一次打。奶奶被姑妈接到她家去了,爸爸和妈妈到尚文伯伯家去谢礼,专门把弟弟交给刘明成看管。刘明成听见黑狗在叫,推开窑洞的门,看见张憨站在栅栏门前冲他招手,他就神差鬼使跑了过去,张憨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炫耀着:”成成,走,干爸给你买手枪!“
  
  红卫有一个铁壳子手枪,卫东也有一个木把的步枪,刘明成一直想要买一个手枪,他在李家湾的供销社都看好了,可是妈妈就是不同意,妈妈心疼钱,那一把枪要一块二毛钱呢!看着张憨兴奋地摇着手里的钱,刘明成心动了:”真的?你甭骗我!“
  
  张憨一脸严肃地说:“好我的成成哩,干爸咋能骗你哩么!”
  
  刘明成又看看窑洞:“我还要看弟弟呢!”
  
  张憨就说:“我给你把门一锁。”
  
  刘明成说:“弟弟要是从炕上掉下来咋办?”
  
  张憨挠着脑袋:“咱把他搁到地上睡觉。”
  
  弄完这一切,刘明成就放心大胆地和张憨顺着官路,穿过长满黄灿灿油菜花的田垄,路过舅舅家的院子,来到了李家湾供销社,买下了刘明成一眼看上的那把木头小手枪。刘明成把枪别在裤腰里,雄赳赳气昂昂,神气得不得了。售货员老陈是认得张憨的:“张憨,你这是给谁家娃买的枪?”
  
  张憨兴高采烈地说:“成成,这是我干娃!”
  
  刘明成拿了枪就想回家去,张憨央乞着说:“成成啊,干爸给你买了枪,你就多陪干爸一会么!”
  
  刘明成眨巴着眼睛:“张憨,你说还干啥呀?”
  
  刘明成嘴硬得很,虽然买了心爱的手枪,也不会叫张憨干爸,但是张憨还是很高兴:“走,咱到天水河打江水走!”
  
  打江水在当地话里是游泳、凫水的意思,刘明成一听,可高兴了,他从来还没有到天水河去打过江水呢,立刻就挥舞着手枪瞄准着张憨,嘴里喊着“啪啪”,张憨就装出挨了枪子东倒西歪的样子,两个人玩着闹着,穿过像绿绸子一样的大片稻田,来到了天水河的岸边。
  
  正中午的河边,一个人也没有,宽阔的河床上窄溜溜的一道水,水面虽不大但清亮亮地,静静地流淌着,太阳白花花地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跳跃着耀眼的点点亮光。这是刘明成第一次看到天水河的样子,他原来想象着河水可大了,姥姥曾经给他说过,原来河上还有人划船摆渡呢!
  
  刘明成不禁有些失望,这么小的水还怎么能打江水呢?
  
  张憨给刘明成说:“你坐到这儿,甭着急,我下去给咱看看水!”
  
  然后使劲甩掉了脚上的鞋子,从长满蒿草的岸堤的斜坡跑下去,刚把脚伸进水里,就吱哇连天地喊着:“水太凉咧,成成,打不成江水咧!”
  
  刘明成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从斜坡走下去,蹲到水边,把手伸到水里,就是凉的很,肯定打不成江水了,心里就有些悻悻的。张憨在水里洗了脸,喊着舒服凉快,拿着刘明成的手给他洗,嘴里说着:“我娃的手就是白净好看!”
  
  还要给刘明成洗脸,刘明成嫌水冰,不愿意洗,两个人就坐在水边的柳树下,看着清清浅浅的河水汩汩地流淌,鱼鹰在水面上不停地俯冲下来抓鱼吃,远处河水打旋的地方,看着水比较深一些,一群群的小鱼在水里清晰地游着,水面上闪耀着晃眼的波光。张憨遗憾地说:“水太冰了,过一阵子就可以来打江水了,我给你去抓螃蟹吧!”
  
  张憨蹲在河边,手在岸边的水草泥土摸揣着,忽然像是被螃蟹的钳子夹住一样“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扬起手中的战利品,惊喜地喊着:“抓住了,你看,螃蟹!”
  
  这时,河堤上猛然尘土飞扬,爸爸舅舅几个人大喊大叫着冲下堤岸,刘明成吓得要死,张憨也一屁股坐在了河水里。
  
  舅舅抓住张憨的衣领挥拳就打,张憨的鼻血立刻就流出来了,爸爸在刘明成的屁股上用巴掌狠劲地打,刘明成开始硬忍着,后来终于使劲嚎哭起来,不管不顾地扯着长声哭着,仿佛把昨天没有哭出来的委屈都要哭出来似的,空旷的河道里,撕心扯肺的哭声在湿润的空气中回荡着。爸爸反而不知所措起来,抚着灼疼的手掌开始骂起张憨来。
  
  张憨步步倒退着,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刘明成冲过去,抓住了舅舅的手,爸爸看见刘明成腰里别着的手枪,啥都明白了,一把夺过来,狠狠地扔到河水里,手枪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在水里溅起一片水花,打着转顺着水流向下漂去。刘明成哭喊着要去捡拾,爸爸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张憨踩着河水,缓缓地向手枪走去,鼻血滴答滴答地滴在水面上,像一朵红色的花,然后就迅速地溶散了。
  
  舅舅拉着刘明成的手,给他讲着道理:到处找不见你,大人有多着急?现在坏人很多,把你拐卖了咋办?爸爸要插话,刘明成就狠狠地瞪着他。刘明成知道坏人很多,但他知道张憨不是坏人,他虽然有些傻,但他确实是真心的喜欢他,他不会怀疑他的善良。
  
  刘明成拧过头去,张憨还傻呆呆地站在冰冷的水里,他扯着嗓子喊:“张憨,你上来,水冷得很!”
  
  然后他就看见,张憨立刻从水里走出来,挥舞着手里的手枪,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喊出来。
  
  刘明成不知道张憨为什么这么爱他,后来长大了,他觉得应该是奶奶对张憨很好,经常给吃给喝,张憨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内心的那种父爱的光芒,使得他看见刘明成就不由得地喜欢,张憨是有些老实,并不是多么痴傻,他心中的那份慈爱是真实的真诚的。
  
  晚上,刘明成站在窑洞里,昏黄的灯光下,爸爸妈妈再一次给他立规矩,不许吃陌生人的东西,不许和陌生人乱跑,刘明成流出了眼泪:“张憨是陌生人吗?”
  
  奶奶搂着他,抚摸着他红肿的屁股,骂着自己的儿子:”说张憨瓜,你比张憨还瓜!那有这样打娃的!“
  
  4
  
  第二天一早,刘明成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奶奶穿衣下炕,接着听见院子里自行车“叮铃”一声响,就知道爸爸去上班了,妈妈应该更早的时候就到生产队的豆腐坊上工了。妈妈在豆腐坊烧火煮浆,一天能挣八分工,更重要的是能端回来热气腾腾的上面漂了一层油皮的浓豆浆,刘明成就等着妈妈的声音,才会一咕噜从炕上跳起来,麻利地穿衣下炕喝豆浆。
  
  可是今天,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奶奶不知和谁在院子里说话,那个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刘明成好奇地光着屁股趴着窗户缝往外看,噢,原来是张憨,手里提了一封白皮点心,不停地往奶奶手里塞,奶奶静平着脸指责着张憨,张憨低三下气地小声解释着,害怕别人听见似的。刘明成看见张憨的腰里还别着那把小手枪,他立刻蹦下炕,连鞋都没穿就跑了出来,张憨看见他,马上喜笑颜开地把手枪从腰里掏出来,举得高高的:“成成,快叫干爸!”
  
  刘明成立马就没有了兴致,嘴噘脸吊地转身就往窑洞走回去,张憨急忙叫住刘明成:“好我的成成娃哩,不叫就不叫,快来拿枪!”
  
  说着就做出扔过去的样子,刘明成这才回过身,却看见奶奶严厉的目光,转身回窑爬到炕上,从窗户愣愣地看着外面,听见黑狗摇着尾巴欢快地叫唤,知道妈妈回来了。
  
  张憨赶紧朝妈妈走过去,又是忙不迭地回话道歉,妈妈不理他,叫着刘明成起来喝豆浆。刘明成懒洋洋地又躺倒炕上,心里想着今天一定要妈妈买枪,不买枪就不起来!烂张憨,竟然拿个枪就想让我叫干爸,哼,想得美!
  
  妈妈看刘明成没声响,就进到窑里来,刘明成就装着眼睛紧闭的样子,妈妈用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在他腰上挠了一下,刘明成就受不了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豆浆真香,刘明成大口地喝着,油油的豆皮把嘴都糊住了,他滋溜一声就吸进喉咙里了,却后悔着连嚼一下都没来得及,那新鲜的油豆皮嚼起来,口感那叫一个香!
  
  妈妈和奶奶把张憨叫到南边的窑洞里去理论,刘明成才不管他们说什么呢,他知道张憨瓜是瓜,但绝对没有瞎瞎心,刘明成觉得他还没有自己聪明呢,还想拐卖自己,咋可能呢!
  
  过了一会儿,张憨和奶奶进这边窑洞了,张憨把手枪扔到炕上,刘明成捡起来扔到地上,张憨接着又捡起来又扔到炕上,反复几次,刘明成火了,他跑出去,使劲地把手枪扔到黑狗身上,黑狗叫了一声,用嘴叼起枪,趴在地上开始啃咬着玩。张憨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奶奶皱起眉头,刘明成大口地喝着豆浆,声音很响,差点要呛到鼻子里了。
  
  妈妈过来了,在张憨屁股踢了一下:“大男人家的,哭啥呢哭!”
  
  张憨更委屈了,哭声更大了,肩膀一耸一耸地,奶奶说话了:“张憨,我的瓜娃老侄儿,就这大点事么,不要哭了,我知道你喜欢成成,但你不敢这样子,出了事咋办呢?”
  
  张憨哭声流着说:“不会的!我死咧都不能让成成出事的!”
  
  妈妈说:“胡说啥呢!”
  
  奶奶说:“好咧好咧,甭哭咧,以前的事不说咧,以后你注意点,再那个,你就再甭进我家的门!”
  
  刘明成说:“我不跟张憨玩,他是个瓜子!”
  
  话没说完,刘明成嘴上就挨了一巴掌,奶奶狠狠地瞪着他:“你咋说话呢?你张憨叔多爱你的,没良心的货!”
  
  张憨的眼光黯然了,刘明成捂着嘴继续说:“小朋友都笑话我,说我有个瓜子干爸,我不要叫张憨干爸!”
  
  妈妈说:“那你昨天咋跟张憨出去玩了?”
  
  刘明成梗着脖子,不知道咋回答,撅着嘴看着妈妈:“你给我买手枪!”
  
  张憨转身出去了,奶奶和妈妈一起批评着刘明成:“张憨不瓜,张憨爱你,你那么说话伤人心哩!”
  
  刘明成犟着嘴:“娃们都笑话我呢!”
  
  妈妈说:“他们是嫉妒你呢,张憨是个好人!”
  
  刘明成说:“那我舅为啥昨天还打他呢?”
  
  妈妈刚要说话,却见张憨喜眉笑眼地进来了,手里拿着手枪,手枪湿漉漉的,他使劲地甩着上面的水珠子:“我洗咧,黑狗咬不动,好着呢,没日塌!”
  
  “日塌”就是弄坏的意思,张憨看来就是个缺心眼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到炕沿上,笑呵呵地看着刘明成。
  
  奶奶打着圆场:“好了好了,都忙忙的,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以后该咋还咋!”
  
  张憨就让刘明成试试枪好着没有,刘明成扭捏了一下,还是拿过枪扳动扳机,冲着张憨就是一枪,张憨装模作样地倒在地上,妈妈笑了:“你还会装死狗!”
  
  奶奶递给张憨一块点心,又端来半碗豆浆,张憨狼吞虎咽地吃着。
  
  奶奶问:“张憨,最近咋样?”
  
  张憨一抹嘴巴:“好着呢,不管是挖墓还是挖井,一天给三块钱,还管吃管喝,活是好活,就是连不上,十天半月才有一两个活!”
  
  奶奶脸色不好看了:“你个瓜货,这事还敢连上?天天都有就不得了咧!”
  
  张憨好像回过味了,眨巴着眼睛不说话了,奶奶说:“张憨,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媳妇了。”张憨立刻脸红耳赤起来,说话也结巴了:“我、我谁、谁要哩嘛!”
  
  奶奶好像在心里盘算着:“老秦家的哑巴女子,你看得上?”
  
  张憨唾沫星子溅着说:“我、我没问题,就看人家娃看得上我?”
  
  奶奶说:“好,等你叔叔过了头七,我就去秦家说说看。”
  
  张憨立刻就跪到地上,双手伏地,连连磕头,吓得奶奶赶紧往旁边躲:“你这娃,是干啥呢嘛!”
  
  刘明成笑得豆浆喷了一胸膛,妈妈气得差点又要抡起巴掌。
  
  5
  
  奶奶说的秦家的哑巴女子叫娜娜,是村长秦二虎他哥的娃,是个半语子,并不是真正的哑巴,小时候吃药吃错了还是什么原因,会说几个简单的发音,着急的时候就会呜哩哇啦喊出几个字。娜娜不会说话,但耳朵特别好使唤,她听见奶奶给她妈说张憨,就急死火燎地冲进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嘴里艰难地发出:“我-不-愿-意!”
  
  娜娜除了不会说话外,其实长得挺俊样的,身材苗条,脸蛋儿白净,乌溜溜的长辫子,针线活也做得好,奶奶也不想想,心灵手巧的娜娜咋可能嫁给老实愚笨的张憨呢?这桩婚事自然是无疾而终,奶奶也不藏着掖着,实打实告诉了张憨,张憨还是老样子,双手挠着脑门子,不好意思地涨红着脸:“我就说人、人家娃看、看不上我嘛!”
  
  奶奶也是叹了一口气,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这事就算过去了。连个哑巴都嫌弃,以后再也没有人给张憨操心说媒了,而那个娜娜也一直嫁不出去,直到刘明成上小学三年级时,邻村一个死了老婆的运输专业户看上娜娜的脾性好,大张旗鼓地娶进门,流水席吃了七八十桌,一时传为佳话,而张憨那时还正在给刘明成家淘井呢!
  
  清明节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特殊的人物,爸爸妈妈曾经多次说过,就是爷爷的那个在西州做大生意,很有名气的外甥。爷爷去世时,因为不方便通知,他们就没有来参加丧礼。刘明成怯怯地观望着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也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拄着油光发亮的黑色拐杖,带着圆圆的礼帽,白净斯文的样子,慈祥地叫着刘明成的名字,还从口袋给他掏糖吃。
  
  伯伯还给刘明成带了一个黑色的塑料皮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问刘明成会写字不,刘明成拿着钢笔,在本子的第一页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伯伯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不得了啊,还会写自己的名字!”
  
  其实城里的孩子早都上小学了,而村里规定不满八岁不能上小学,刘明成还可以再野逛两年。爸爸曾经想让他到厂里的子弟学校上学,奶奶不同意,另外也没有人管他,最后是不了了之。
  
  伯伯到爷爷的坟上去祭奠了一回,回到家里,奶奶想给他做顿岔饭,伯伯极力阻止着,也不吃也不喝,在爷爷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刘明成拿了糖果就跑出去了,红卫、卫东、明明他们在红卫家门口玩弹球呢,刘明成算着手里的糖,一个人还分不了一个,正盘算着,又看见妮妮擦着鼻涕也往小红家走,他就叫住妮妮,给了她一个软软的花生饴糖,刘明成觉得妮妮除了爱流鼻涕,长得挺清秀的,说话声音软绵绵的好听,所以爱和她一起玩,其他男孩子欺负她,他也会挺身而出护着她。妮妮不客气地剥了糖纸,咬了半拉,剩下半拉递给刘明成,刘明成看见妮妮鼻子底下亮晶晶的的鼻涕,就不想吃了,推回去说自己吃过了。
  
  张憨也在红卫家门口,给他们在当着裁判,看着谁高谁低谁在上,刘明成看看手的糖,就递给张憨:“我城里的伯伯回来了,带的洋糖,你给大家分!”
  
  张憨高兴地数数糖,又看看人数,说:“分不过来,我给大家咬开,一人一半!”
  
  红卫喊着嫌他脏,要自己咬,张憨就笑嘻嘻给红卫一个糖:“你给你兄弟分,我给大家咬开!”
  
  分完了,张憨却没有了糖,刘明成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张憨却从手心里拿出一颗糖,悄悄递给刘明成:“我成成娃吃,我不吃这!”
  
  刘明成推辞不要,张憨装作生气的样子把糖往刘明成手里一塞,喊着:“开始咧,谁玩?”
  
  红卫就举着手喊:“我大擎!”
  
  卫东喊:“我二擎!”
  
  刘明成就喊着:“我三擎!”
  
  “擎”这个字不知道到底咋写,刘明成长大后只记得那个发音却不知道咋写,明白那是表示排序的意思,在字典里却找不到这个字,只好用“擎”来代替,“擎”有举手的意思,还算得上贴切。
  
  一帮小孩子就在红卫家的院墙外,玩开了弹球,张憨一个大娃头,跟在孩子们的屁股后面,喊着叫着,不过他这个裁判看来可有可无,孩子们并不认他的账,该争论还是争论,张憨在一边大声喊着也没脾气。
  
  农村吃早饭大都在十点左右,吃完饭了,孩子们都就出来玩了,红卫家是一个大据点,一会儿就围了一大堆男娃女娃,有人喊着要玩跳房子,有人喊着玩老鹰抓小鸡,正好红卫和卫东为谁在上谁在下闹得不高兴,红卫梗着脖子气冲冲地说:“不玩咧!”
  
  妮妮和小玲要玩跳房子,刘明成觉得那是女孩子玩的,张憨说玩老鹰抓小鸡,他当老鹰,红卫说人太多队伍摆不开,刘明成就喊着:“玩雉鸡翎!”
  
  大家都同意了,红卫和卫东猜咚吃分人马,红卫五个男娃三个女娃,卫东四个男娃四个女娃,张憨说:“卫东男的少,我加入卫东这一队!”
  
  红卫和卫东都不同意,张憨只好悻悻地站到一边,说:“我给你们当裁判!”
  
  大家摩拳擦掌地准备游戏,没有人理识他,张憨就坐在大皂角树底下打起了瞌睡,刘明成不停地拿眼睛余光看着他,也不知道他晚上睡在哪里?
  
  刘明成肯定在红卫这一队,红卫第一个就选的他,虽然刘明成劲不大,但是声音大,喊起来能把嗓子喊破了,那可是震慑敌人心里的重磅武器。分好队伍,站好了队形,大家面对面,手拉手,站成两队,拉开十几米的距离,开始对阵叫板。刘明成左边是红卫,右边是二狗,红卫喊了一声:“预备-起,开始!”
  
  刘明成就抓紧了两边的手,带头喊起来:“雉鸡翎,炸马城,马城高,炸城腰,麦草垛,要哪个,就要秦卫东个美家伙!”
  
  大家都跟着一起喊,整耳欲聋,就看见卫东从队伍中走出来,深吸一口气,猫腰塌背,瞅准一个位置,猛喊一声,火箭般冲过来,红卫就喊着:“毛毛注意!”
  
  毛毛瘦小力薄,卫东贼得很,他瞅准了这个薄弱环节,一下子就冲破了,两只手拉着两个俘虏,昂首挺胸地回到了队伍之中。
  
  开局就损失两个人马,红卫有些气哼哼的,做好了夺营拔寨的准备,那边喊了起来,却是喊着要成成个美家伙,红卫生气了:“你们不讲规矩,你咋不敢叫我呢?”
  
  卫东也毫不示弱:“你也没说非要先叫队长啊!”
  
  刘明成看了红卫一眼,说:“没问题,你看我的!”
  
  刘明成看着那边的队伍,先是缓缓走了两步,然后猛然发力,朝着妮妮冲过去,他知道妮妮肯定会跟他过来,果然,看到刘明成冲了过来,妮妮的手一点力量都没使,刘明成轻而易举地就冲过去了,拉着妮妮和明明的手兴高采烈地回到队伍,红卫和队友们欢呼雀跃着,张憨也从树底下站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地叫喊着。
  
  太阳大了,玩得累了,大伙也慢慢散伙回家了。红卫悄悄给刘明成说到花沟去吃野草莓,池塘里还有青蛙,逮住可以烤着吃。花沟就在小红家往南一点点路,小土沟,花草繁茂,沟里面有一眼清泉冒出,在沟口汇成一个小池塘,妈妈经常到那儿洗衣服。烤青蛙吃,刘明成不感兴趣,但可以到沟里喝山泉水,泉水清凉凉地还带着丝丝甜味,野草莓也不错,去年夏天妈妈还带他进去过,听说里面还有猫豹子,把小林家的一个羊拖进去吃了。刘明成很想去,但想起前一阵刚挨过的打,便说回去给妈妈说一声,红卫就取笑他:“你还像不像一个男人,啥事都要给你妈汇报?”
  
  刘明成的倔劲就上来了,把手里的石子儿一下子砸到墙上,狠狠地说:“走就走,少废话!”
  
  红卫和刘明成几个跑到花沟去了,张憨眼巴巴地看着,最后没精打采地到村子里转去了。
  
  6
  
  从红卫家往花沟走,要过一片小片麦地,里面套种着豌豆,这是专门给饲养室的几头大牲口种的口粮,麦子已经抽穗了,老远就能闻到小麦那种特殊的清香。红卫看着四周没有人,招招手,猫着腰就进到麦地里,豌豆秧子顺着麦秆缠绕着,正开着淡淡的白花,拽过藤蔓,赫然发现上面有了一些两三指长的小豆荚,嫩绿诱人,红卫拔了几个塞到嘴里,咔嚓咔嚓地大嚼起来,刘明成站在他身边,能够闻见嘴里窜出的爽脆清香味,他咽了一口唾液,也塞了两个到嘴里嚼巴起来,新鲜、爽口,清甜中带点青涩,啊,真是人间的美味!
  
  还不等刘明成发出赞叹,地头那边就传来秦二虎他爹苍老而威严的声音:“谁家的碎熊,啊,跑到公家的地里来害搔人!”
  
  红卫眼色最亮了,头一低,拔腿就跑,刘明成吓坏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情,腿都软了,被豌豆蔓绊了一跤,膝盖都摔破了,赶紧爬起来就跑,老汉也只是搭个声吓唬一下,看见孩子们跑了,也就坐在地头抽起了旱烟袋,听着广播里正热闹的秦腔《铡美案》,跟着曲调抖着腿哼唱着。
  
  刘明成一瘸一拐地追上红卫,红卫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豌豆荚,算是给刘明成的犒劳,明明、二狗也伸出手,却被红卫打了回去:“没看见成成腿都摔烂了?”
  
  小红的妈妈正在花沟口的池塘洗衣服,池塘四周长满了绿草,有青蛙在不停地“呱呱”叫着,听到来人了,“扑通扑通”跳下了水,矫健地划着水游向远处。小红妈妈问他们干啥呀,红卫前两天刚和小红打了架,所以白了她一眼,不理识她。刘明成和小红家紧挨着,回答说:“吃野草莓,逮青蛙!”
  
  红卫已经向沟里走去了,刘明成给小红妈妈说:“桂兰婶,你回去给我妈说,我和红卫在花沟玩呢!”
  
  红卫走好远了,回过头没好气地说:“赶紧走,啰嗦啥呢!”
  
  桂兰婶就说:“你快点回来,你康牛叔一会儿给卫东他们讲杨家将呢!”
  
  康牛叔的故事讲得可好了,刘明成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红卫跑到沟里面去了。这条沟不深,只有三四里长,是通往塬畔村的一条捷径,现在人们大多走村北边鲸鱼沟的八里坡,这里慢慢就很少有人走了,荒草丛生,连路都看不见了,红卫在前面先是用棍子“嗵嗵”打着,然后用脚挑着草,刘明成知道这是害怕有蛇,不过他不紧张,他曾看见红卫在草丛里空手抓过一条赤练蛇,红卫在他们这几个里面年龄最大,胆子也最大,有他在,刘明成心里很稳当。
  
  花沟里树荫浓密,顺着溪水走了一会儿,在一片水草茂盛的地方,水洼地上长满了野草莓,叶子匍匐在地上,绿油油地发着亮,红红的浆果点缀其间。泉水是沟里面冒出来,顺着沟道流走,这里地势低平,便漫流开来形成水洼,看着地面湿滑没有水,一脚下去一个脚印,拔出来就是一汪清水。红卫脱了鞋子,赤脚走在湿地上,刘明成不想把鞋和脚弄脏了,不然回去妈妈要收拾的,他就站在边上,捡能够得着的草莓摘着吃,味道稍微有点甜,淡的很,并没有想象中好吃,不过那密密的籽粒儿咬起来,脆脆的作响,感觉挺好玩的。
  
  红卫还想往里面走,明明说里面有猫豹子,红卫说不怕,我带你们去探秘,听我爸说里面有高窑秘洞,是我爷爷那辈子人为躲土匪挖的,最长的一直通到鲸鱼沟呢!
  
  这么一说,几个人的好奇心就调动起来了,二狗问有多远,红卫说他也没进去过,应该不远,果然走了一会儿,红卫就惊叫起来:“看那里!”
  
  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南面的崖壁上大概两人高的位置,并列着两个黑乎乎的洞口,洞口还长着两棵酸枣树,周围是一圈荒草。这么高爬不上去呀,大家相互观望着,红卫说,走,再往里面走,我听我爸说靠地皮有一个大洞,里面大得很,全村人都能呆的下,有一年躲土匪,我爷爷带着大家在里面躲了三四天呢,土匪进都进不去。
  
  听他这么一说,那就往里再继续走,走了几十步,在荒草丛里,又发现了一个大洞,已经被悬崖上掉下来的土掩埋了半截,洞口长了一个胳膊粗的桑葚树,上面已经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绿色的小桑葚,红卫高兴地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来采桑葚吃了。红卫胆子就是大,他让大家在外面等着,他拿了一根木棍爬上土堆,刚走进去,就发出一声惊叫,刘明成紧张得身子一缩,就看见几只野鸽子扑楞楞地飞了出来,红卫在里面喊着:“快进来,好玩得很,有鸽子蛋!”
  
  刘明成他们便也大着胆子走进去,刚进去不适应,黑乎乎的,缓过神来才发现,洞里面确实很大,比村里饲养室后面的防空洞还要大,地上糊满了鸟屎,边上散落着不少鸽子蛋,明明、二狗高兴地往口袋里捡拾。再往里走不远,头顶有一缕亮光,原来上面还有一个洞口,红卫好像很清楚情况地说,这上面才是真正的洞,人拿梯子攀上去后,就把梯子撤走,再拿挡板一档,在下面根本就看不出来。洞子再往里走越来越黑,刘明成心里有些害怕,另外还惦记着要听康牛叔讲杨家将,就说咱回去吧。红卫也说,行,回去抓青蛙烤着吃。刚走到洞口,刘明成就看见张憨手里提着一根粗木棍,磕磕绊绊地往沟里来了,他喊了一嗓子:“张憨!”
  
  张憨停住说:“成成,你奶让我叫你回去吃饭,你奶蒸了构絮麦饭,好吃得很!”
  
  刘明成口细,不吃这不吃那,奶奶经常做一些岔饭,今天肯定是捋了院子里的构絮做的麦饭。刘明成答应一声,就往下走。小红说,你不逮青蛙了,刘明成说,我不逮了,我奶叫我回去吃饭呢!
  
  红卫就有些不高兴了:“我把我爸的打火机都带了,青蛙烤着吃可香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姥姥做的红烧肉太香,馋得刘明成吃了一大碗,最后滑肠了直拉稀,一下子把肉吃伤了,现在看见肉都反胃,闻见大油味都恶心,他坚决地说,你们逮吧,我也不吃肉,就跟着张憨回家了。
  
  桂兰婶刚洗完衣服,正在水边甩打着衣服,看见刘明成和张憨很高兴:“张憨,给我帮忙把衣服提回去!”
  
  张憨就有些不愿意了:“干活时叫我呢,吃饭时咋不叫我呢!”
  
  张憨给桂兰婶家干过活,有一次吃饭时忘记叫张憨了,张憨满头大汗回来看见一家子正在吃饭,气得差点把桌子给掀翻了。桂兰婶笑呵呵地说:“你个瓜张憨,还会记恨人!”
  
  听见叫他瓜张憨,张憨屁股一拧,理都不理地就走了,刘明成想着还要到小红家听故事,就帮桂兰婶抬着衣服笼,张憨停住了,瞪着刘明成,刘明成才不管他呢,张憨走过去,撇开刘明成的手,自己一个人挎着衣服笼,自顾自地走了。桂兰婶“呵呵”一笑:“张憨,你不瓜啊!”
  
  张憨就把笼举起来:“你再说欺负人的话,我就给你撇到地上去了!”
  
  刘明成阻止着张憨,张憨放下笼,指着远处说:“成成,你奶找你来了!”
  
  刘明成看见奶奶扭着小脚,手里拿了个毛巾,远远地走过来了。
  
  7
  
  奶奶是和爸爸陪城里伯伯在给爷爷上坟的时候,看见塬棱边上阳坡的构树结构絮了,顺手采了一些,中午蒸的构絮麦饭,留城里的客人尝个鲜,可人家说还有事回老宅子,聊了几句寒暄的话告辞走了。
  
  构絮刚冒出来,像个绿色的小虫子,很嫩,吃到嘴里滑溜溜的,很好吃,刘明成就着苞谷糁,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拨拉着,奶奶慈爱地看着他:“慢点吃,多着呢!”
  
  刘明成是想赶紧吃几口,惦记着康牛叔讲《杨家将》呢,上一次讲杨七郎被潘仁美陷害,被绑在旗杆上,万箭穿心,刘明成气得牙咬得嘎巴嘎巴响,恨不得手里有把大刀去杀了可恨的潘家父子。
  
  可惜,今天康牛叔讲得不是《杨家将》,炕头上坐着几个碎熊娃,小红、华华、燕燕,这几个就不是爱听《杨家将》的料,康牛叔正在绘声绘色地讲《二小放牛》:“……把比村口粪堆子还大的一捆井绳放完,二小还没下到洞底……琼娘赶紧把二小藏在柜子里,自己坐在上面,魔王回来了,鼻子一吸溜:娘子,家里来生人了?琼娘吓得一哆嗦……”
  
  华华几个听得痴迷地,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去年冬天刘明成已经听奶奶讲过这故事了,他听得索然无味,便和小红翻看家里的儿童画册,这是小红的哥哥大林的书,大林珍爱得很,平时很少让这帮小屁孩动的。大林在村里小学上二年级,应该是上下午课去了,刘明成只认识前面几页的“日月风雨雷电彩虹”,下面有配图,不认识的看图画连蒙带猜,也就认得了。刘明成心想,也要让爸爸上班时在城里给买几本看图识字,好几个小朋友都有了,就他和红卫没有,红卫的爸爸腿不好有点跛,而爸爸还在城里上班,真的不好意思。
  
  第二天下午,爸爸就给刘明成买了五六本彩绘的《儿童看图识字》类的画册,红卫小红卫东一帮子都撵到院子来了,在老柿子树底下的碾盘子上,轮流着翻看漂亮的画册,妮妮的清鼻滴到书上了,卫东不愿意了,扯着她的耳朵,让她用衣服袖子擦干净,妮妮哭着鼻子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听见黑狗在使劲扑咬着,妮妮的妈妈领着妮妮在门口喊:“买了几本烂皮娃娃书么,我娃看一下都不成,明天给我娃也买呀!”
  
  妈妈生气地问刘明成咋回事,刘明成也不太清楚,爸爸气咻咻地说:“你让买书,就给你买,这还让人骂上门来了!”
  
  妈妈领着刘明成就往外走,叫住妮妮妈妈问咋回事,娃们之间的事情没必要这样子,妮妮妈妈头也不回地说:“不就是男人在城里当工人挣工资嘛,有啥了不起的,连娃都瞅红灭黑的欺负人!”
  
  刘明成喊着:“我昨天还给妮妮吃洋糖了!”
  
  妮妮妈妈没好气地说:“我明天买了给你赔!”
  
  妮妮躲在妈妈身后边,抽抽噎噎地,刘明成心里恨恨的想,以后再也不跟你玩了。
  
  刘明成不知道这妮妮妈是犯了什么病,平白无故地来搜个事端,妈妈把这两天的事情一想,心里明白这病是在哪里害着呢!
  
  妮妮的爸爸叫栓牢,是生产队卖豆腐的,一天到晚骑着自行车,后面跨着两坨豆腐游村转户地卖,赶中午时候,基本就卖完了。早上给栓牢装豆腐时,做豆腐的老杨头和栓牢看玩笑,说栓牢三个女子怎么怎么了,栓牢说不是自己不行是地不行,老杨头说那人家兔娃家的咋就生了俩男娃。妈妈开玩笑说,不要老婆不要娃,就说炕边子高,换个地你就行了?栓牢当时就不高兴了。这回去和妮妮妈一说,不知道又咋窜了味,妮妮妈上门来找事了。
  
  爸爸批评着刘明成,妈妈说不怪娃,然后就把早上的事情说了,爸爸就批评说,咱生了俩男娃,栓牢一心想生个男娃,生不了不说,还连续生了三个女娃,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老杨头真是没事找骂呢,你跟着起什么哄,以后类似这样的话题,你就不要在栓牢跟前说,那个人肯定犯病哩!
  
  农村人重男轻女思想非常严重,说人这个话肯定是让人反感,甚至会引发冲突的,妈妈不吭声了,这个栓牢也太小心眼了,我又没说啥,不知咋给老婆说叨的。
  
  刘明成心里也是恨恨的,妮妮的美好形象一下子被打翻在地,明天和红卫带黑狗到塬上去逮野兔,哼,妮妮就是再哭也不带她!
  
  8
  
  第二天吃完早饭,大家在红卫家门口聚会时,刘明成提出今天到塬上撵兔去,红卫的爸爸拄着拐棍出来了:“这一阵不能去,坡上的麦子都起身抽穗了,把麦子糟蹋了,小心你克勤叔打断你的腿!”
  
  克勤叔是我们队的队长,黑脸大胡子,可厉害了,刘明成的脖子就缩了一下,红卫还是很支持的,他说咱不去坡地里,咱到官坡去撵兔。塬上的地前些年被开垦成了层层的梯田,一年两料,秋天种麦子,夏天种玉米,还建成了三级灌溉水站,从鲸鱼沟抽水到塬上,旱塬地成了水浇地,春天的时候,麦子返青了,油菜花开了,一层层的灿灿的黄色花海,间或着一层层绿色的麦苗,随风起舞,十里飘香,极其壮阔美丽。
  
  官坡是我们队靠近花沟的一段荒坡,土质差石头多,没办法耕种,生产队在上面在了一些杏树桃树,自生自灭,结果还长得很好,每年麦忙以后,每家能分上一些黄杏和毛桃。官坡上面荒草丛生,荆棘遍布,野兔野鸡特别多,红卫说到这里去撵兔是个好主意。
  
  妮妮也想去,刘明成瞪了她一眼,妮妮低下头揉搓着衣襟,红卫说谁想去就去,都走吧。刘明成就吆喝着黑狗率先跑了出去,走了好远,回过头去看,妮妮跟在明明后面,明明让她牵着自己家的黄狗的缰绳,明明家的黄狗很凶的,妮妮不敢牵,明明就解开缰绳,阿黄就箭一般冲了出去,黑狗警觉地站住,回望着阿黄。刘明成害怕它俩咬起来,赶紧喝斥着黑子,黑子听话地蹲在地上摇着尾巴。刘明成喊着红卫,红卫便和他家的花豹一起向前蹿着撵阿黄,刘明成哈哈笑着,也赶紧带着黑子往前跑开了。
  
  七八个小孩,五六条狗,官坡上立刻热闹了起来,草丛里,树底下,崖洞边,人和狗逡巡着,红卫家的花豹最早发现目标,三条狗迅疾地一起向野兔奔去,娃们高声呐喊着,黑狗反应迟钝,还在刘明成身边打着转,刘明成生气地踢了它一脚,黑子“嗷嗷”地叫着,妮妮看了刘明成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野兔还是跑掉了,它前腿短后腿长,适合在这坡地上奔跑,在草丛里来回穿梭着,把三条狗甩到一边,瞅着向上的一个豁口,兔子发挥出自己的优势,“嗖”的一声就跑没影了,三条狗站在豁口的地方,看着“唰唰”往下掉落的土块,伸长舌头喘着粗气。
  
  妮妮捡着杏树下落的青杏,往嘴里送着,酸得呲牙咧嘴,明明说:“妮妮,不能吃,我妈说了,吃青杏会发摆子!”
  
  妮妮就扔了手里的杏儿,嘴里往外吐着碎渣渣,刘明成觉得她真够馋的,吃相也难看的很。红卫和卫东开始挖野菜了,野蒜遍地都是,开春的土很虚,用手一扒拉,野蒜的根茎就露出来了,大家都挖开了野蒜,刘明成一会了就挖了一大把,回去让奶奶蒸麦饭炒鸡蛋,味道可香了。
  
  小红在上面的崖边发现了满树的榆钱,使劲地喊着,从上面折了小枝扔下来,大家都欢呼着跑过去。圆圆的榆钱嫩绿嫩绿的,中间鼓起一个圆点,散发着清爽的香气,真让人食欲大振,口舌生津,刘明成可喜欢这种味道了,捋了一大把,在两个手心里来回倒了一下,把里面的褐色的花絮吹吹,一股脑倒在嘴里,大口地咀嚼着,榆钱的口感是滑滑爽爽的,有丝丝清甜,刘明成陶醉地品味着。妮妮没拣着,向小红央乞着给她折一枝,小红让她叫哥,妮妮就叫了,小红从树上折了一枝大的扔下来,却被明明跳起来抢走了,明明也让妮妮叫哥,妮妮就想抹眼泪了,刘明成最见不得人哭了,把自己的递给妮妮:“给,吃去,不要拿哭吓唬人!”
  
  红卫忽然喊着跑起来,大家都跟着他的方向,红卫的前方跑着一只灰色的小兔子,花豹也从后面飞奔上去,三两下就追上了,一爪子把小兔子就打倒在地了,用嘴叼着慢悠悠回到主人跟前报功。大家欢呼着跑过来,总算有成果了,红卫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小兔子已经死了,嘴边滴着血,花豹卧在小红面前,昂着头看着主人。大家围在花豹旁边,夸着花豹厉害,红卫用手抚摸着花豹的脖颈,花豹享受地微眯着眼睛。
  
  刘明成没有心思吃榆钱挖野菜了,花豹抓了一只,黑子也要抓一只,明明也领着阿黄在崖底下的洞窟边闻来闻去,刘明成拿根棍子在草丛里乱打着,打草惊蛇么,要把兔子也从草里面惊动起来,他不时地叫着“黑子黑子”,让狗保持随时的警觉,可是忙活了半天,连一根兔毛都没看见。
  
  快中午饭了,红卫的爸爸在坡下面扯着嗓子喊他回去吃饭,大家也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走到拐弯的地方,黑子忽然大叫着向下冲去,刘明成在后面立刻喊着:“啊噬,啊噬!”
  
  刘明成给黑子鼓着劲,紧跟着拐弯跑下来,却发现黑子围着张憨撒着欢地转,他原以为黑子发现了猎物,满心的欢喜成了泡影,责问张憨跑来干什么,后面的红卫喊着:“你干爸操心你么!”
  
  几个孩子都哈哈笑着,刘明成恼了:“张憨是你干爸!是红卫的干爸!”
  
  红卫气势汹汹地下来,就要和刘明成打架,张憨往刘明成身前一站,恶狠狠地瞪着,红卫立即矮了半截,悻悻地领着花豹从旁边绕了过去。没有人再敢笑了,全部不做声从张憨旁边溜过去,刘明成满脸怒气地瞪着张憨,张憨弯下腰笑眯眯地说:“他们谁敢欺负你,你就给我说!”
  
  刘明成哼了一声:“我才不会给你说呢,你不要跟着我,跟个瓜子一样!”
  
  张憨的脸变成了灰色,在黑子头上打了一下,站起来慢慢地向坡上面走去了。
  
  刘明成一个人往回走,孤单单的,他使劲地喊了一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坡塬上回荡着,天空中瓦蓝瓦蓝的,一丝云都没有。
  
  黑狗三步一回头地张望着后面,张憨正缓缓地向坡上面爬着,也是孤单单的。
  
  9
  
  刘明成怏怏地回到家,妈妈已经吃完饭,正在给弟弟喂奶,马上要去上下午工,捡豆子洗豆子泡豆子,为明天一大早做豆腐做准备。豆腐坊就四个人,两个男工两个女工,凌晨三点多就得烧火熬浆,八点多,妮妮的爸爸就驮着豆腐,游街转巷吆喝着卖豆腐。豆腐坊里热气蒸腾,冬天还好,其他三季那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但是可不用到地里去干活,少了风吹日晒的苦,各有利弊吧!妈妈就是看上了每天可以喝上一碗香喷喷的热豆浆,男劳力干的活她争取了半天,克勤叔才同意让她和小兰妈两个女劳力到豆腐坊给老杨头打下手。
  
  妈妈哄弟弟睡下,赶紧到豆腐坊去了,这要忙活到下午吃饭时,把豆子洗净泡好,然后等凌晨开始磨豆子煮豆浆点豆腐。妈妈看出刘明成不高兴,以为还是妮妮的事情,摸了一下他的头说:“大人都没有啥了,小孩子还计较什么呢?”
  
  刘明成委屈地说:“不是喔事,娃们都说张憨是我干爸,我不愿意!”
  
  妈妈边走边说:“喔有啥呢,谁爱说啥就说啥去,张憨对你好着呢!”
  
  奶奶说:“我娃吃饭,我回头给张憨说,不要再说这话了,不可能的事情么!”
  
  刘明成就开始吃饭了,他发现菜里面有大油味,把菜唾了出来:“奶,得是用大油炒的菜?”
  
  奶奶说:“我娃这嘴也太叼了,用的菜油,里面有你爸昨天从食堂带回来的肉菜,我和你爸都捡着吃了,你还能闻出来?”
  
  刘明成对肉味可敏感了,大油都不行,闻见就想吐,他不想吃了,说要到小红家去听杨家将,奶奶说:“娃,你不吃饭咋办呀嘛?”
  
  正是农闲时候,康牛叔没有啥活,正躺在窑里的炕上睡大觉,他家的窑洞很深,在窑里面竟然挖出了泉水,在地上挖了一个深坑,用木板把坑沿拍得光溜溜地,一汪清泉就在里面了,所以窑洞里凉快得很,孩子们夏天也最爱到这里来,除了凉快,那就是爱听康牛叔肚子里讲不完的故事。
  
  康牛叔看见刘明成来了,知道今天睡不成觉了,看卫东这几个还没来,就和小红、刘明成在地上先玩起“狼吃娃”来。“狼吃娃”还是康牛叔前一阵给孩子们教的,“棋子儿”就地取材,炕洞旁边一堆小石子,就是棋子儿,“盘子”康牛叔随地拿根树枝一画,横五竖五一个田字格,两个人就“开战”了。康牛叔当狼,“狼”是3个“子儿”,刘明成当娃,“娃”是15个“子儿”。在5线田字格里,“狼”和“娃”阵营分明,“娃”们三排,各自占据一个交叉点,“狼”和“娃”隔了一格,隔点布防。游戏规则是:“狼”和“娃”都只能按规定的线路行走——全行横竖直线,一个交叉点一个交叉点落脚,不许越位,“狼”吃“娃”时,“娃”的后边不能有“子儿”,娃”将“狼”团团围住,或逼到死角旮旯,“狼”就得出局,输一个“子儿”。
  
  刘明成很喜欢这种斗智斗勇的游戏,康牛叔看着小红和刘明成玩,给小红指点着,刘明成不管他,有一次康牛叔粗心大意,刘明成还赢过他一局呢!不过今天奇怪,开局才走了二三十步,小红就旗开得胜了,刘明成说:“康牛叔,讲杨家将吧!”
  
  康牛叔说:“等卫东几个来了以后吧!咱们三局两胜,再下两盘!”
  
  再下两盘,刘明成还是大败,他觉得今天的心绪不宁,烦躁得很,用瓢在水坑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一下子从喉咙凉到了胸膛再到肚脐眼。
  
  最终,杨家将的故事也没听成,卫东几个好像约好了似的,都没有来,康牛叔说,今天天气热,估计都在家里睡觉呢!
  
  刘明成也只好回家去睡觉,他睡在奶奶这边窑洞,奶奶在那边看着弟弟睡觉。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又来到妈妈那边窑洞,弟弟醒来了,躺在摇摇车里,奶奶给弟弟说着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奶奶,抱猫来,咕噜咕噜,滚下来!”
  
  奶奶最后夸张地打着手势,逗得弟弟“咯咯咯咯”地笑,刘明成拧了一下弟弟的胖脸蛋,撅着嘴,奶奶说:“我娃饿了,你看着弟弟,我给你蒸个鸡蛋去!”
  
  刘明成不饿,他是不知道想干啥,他摇着头,蹲下来逗着弟弟,弟弟不会说话,就会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咧着嘴笑,刘明成觉得可没意思了。他回到自己那边,趴在炕上翻起了儿童画册,看到妮妮鼻涕弄脏的一页,不由得把它撕了下来,叠起来压在炕沿下。刘明成喜欢看书听故事,他认识的好多字,有些是妈妈教的,也从康牛叔家的儿童画册上学了不少,他已经把这几本书翻看了一遍了,他把图画捂住,光看文字,看自己认得不认得,这样玩着玩着,就趴在炕上睡着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爸爸下班,听见自行车铃声,刘明成赶紧爬起来,到外面摸着自行车后架上的布袋,看里面有啥好吃的,爸爸从食堂买了饼子,焦黄焦黄的豆面饼子,上面还撒了星星点点的芝麻,刘明成一下子觉得肚子里的馋虫出来了,使劲儿咬了一口,却咬不动,饼子放凉了,不脆了,皮了就咬不动了,奶奶说,等一会儿她放到锅里,再炕一下就酥脆了。刘明成等不及了,撕咬下来一块饼子,费力地嚼着,嘴角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妈妈回来了,说碰见张憨了,张憨说刘明成骂他,问刘明成是不是,刘明成停下吃饼子,不吭声了,妈妈说:“其他孩子骂张憨,我管不上,你不能骂,张憨对你多好啊!”
  
  刘明成低着头:“娃们都说张憨是我干爸,喔就是个瓜子,娃们都笑话我呢!”
  
  妈妈说:“你知道不,张憨下午一个人走到鲸鱼沟去了,是妮妮他爸卖完豆腐看见才劝回来的,鲸鱼沟水深得很呢,万一有个啥事咋办呀!张憨是个可怜人,连个家都没有,他对咱多好的,咱不能欺负他,我准备给克勤说,在饲养室给张憨腾一间房子,让他给咱队里看牲口,哪怕给个半劳的工分。”
  
  奶奶说,你不管了,我去说,克勤小时候差一点在鲸鱼沟淹死了,还是我和你大救的他呢!
  
  奶奶出马,事情肯定没问题,不仅救过他的命,克勤叔的媒还是奶奶说的呢!克勤叔答应了,张憨自然是喜不自胜,饲养员老耿也高兴,晚上他就可以回家睡觉了,不用再呆在气味难闻的饲养室了。
  
  张憨的事情有了着落,刘明成晚上睡得特别香,其实这一天的不愉快,就是因为张憨的事,刘明成心里纠结着,难受着。
  
  10
  
  吃过早饭,妈妈把弟弟丢给奶奶,说是带刘明成到舅舅家去。妈妈从柜子里灌了两口袋麦子,又拿油壶灌了一大桶菜油,奶奶抱着弟弟摇晃着,拿眼睛不停地瞟着妈妈。妈妈拍拍手,给奶奶打了个招呼,奶奶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妈妈就拉着架子车和刘明成出发了。
  
  妈妈说舅舅五一节要结婚了,今天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刘明成可高兴了,结婚就可以坐席吃好吃的了,妈妈说不仅可以坐席,你还要提盒子呢,娘家要给一个大封儿呢!大封儿就是大红包的意思,刘明成问多大,妈妈笑着说最少不得五块钱,刘明成高兴地叫了起来。
  
  姥姥正愁眉苦脸地坐在炕沿上,大姨也腆着怀孕的肚子也来了,姥姥说原来准备放到国庆节,现在提前了,麦子还没收割,家里连面粉都没有,咋办呀!姥爷去世的早,家里现在就三个人,小舅舅还在上初中,只有大舅一个人挣工分,全是吃饭的嘴。妈妈说从家里拉来了两袋麦子,回头送到磨坊去磨些面粉,大姨说她给拿了一百块钱,看去割点肉买点菜,妈妈也从衣襟下面摸出一个手绢,绽开是一卷毛票,妈妈递给姥姥:“妈,这是我攒的,不多,百十块钱,回头我和兔娃再来,看他给多钱。”
  
  舅舅正在自己房里一个人刷墙糊仰棚,满身白泥点点地过来了,圪蹴在地上,听着妈妈和姐姐商量着自己的婚事。看着他们愁苦的样子,舅舅咯吱了一下刘明成的胳肢窝,刘明成就笑了起来,舅舅也站起来笑了:“不愁,车到山前必有路,钱粮不是问题,啥都不是问题,我和老六都商量好了,买菜买肉二百块钱足够了,馍咱自己蒸,一百斤的面粉,执事由我崇远爸来当,接媳妇拉嫁妆就用村里的那俩拖拉机,你们不用熬煎!”
  
  妈妈说:“你光说得好,这事情麻烦得很呢!你给人家的封儿咋办,人家给你大封儿十块还是五块,咱咋办?还有礼行的事情,都得让媒人跟人家商量好,不要让人家觉得撇气!”
  
  舅舅不吭气了,晃晃脑袋:“我不管了,反正有你俩姐呢,你们看着和咱妈商量,我去刷墙呀!成成,走,跟舅刷墙走!”
  
  刘明成就跟着舅舅来到新房,说是新房,其实是把原来的老房子刷新一下,这老宅院还是舅舅的爷爷手里盖的对峙面六间厦房,姥爷弟兄两个,各人各三间,后院是公用的厕所,又分别盖了自家的厨房。舅舅在东边,新房是中间的这一间,门窗刚油漆了,还散发着浓浓的油漆味,墙面已经快刷完了,仰棚有些旧了,往下塌落着,舅舅给中间加了几根木版,又拿白灰刷一下。墙角立着一个崭新的大立柜,床是新做的,漆水很亮,舅舅给上面铺了旧报纸,在上面刷墙补仰棚,怕把上面踩脏了。
  
  舅舅开玩笑:“成成,啥时候给你娶媳妇呀?”
  
  刘明成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妮妮的样子,他恨声恨气地说:“我才不娶媳妇呢!”
  
  正说着,老六嘴里哼着秦腔进来了,舅舅从床上跳下来,把耳朵上夹着的烟递给老六,两个人圪蹴在地上,商量着事情咋办。刘明成就走出门去,却看见那个和老六唱戏的漂亮女娃,蹲在院子外面的槐树下看蚂蚁,女娃长得就是俊样,穿着月白色的短袖衬衣,乌溜溜的长头发,弯弯的柳叶眉,略显忧郁的大眼睛,看见刘明成咧嘴一笑,露出珍珠般的洁白的牙齿。刘明成想,将来娶媳妇就要去这样的女娃。女娃好像认识刘明成一样,问他蚂蚁为什么要搬家,刘明成蹲下一看,果然,一大群蚂蚁忙忙碌碌地迁移着,他摇头表示不知道,女娃说,这是天要下雨了,蚂蚁要往高处搬家。女娃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好像柔柔的小风送进耳朵一样,比她那天唱戏还好听。
  
  回到家里,晚上爸爸妈妈吵了一架,奶奶过去把弟弟抱了过来,刘明成在这边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奶奶说:“把粮拿走了,咱吃啥,还要给钱,咱日子也不好过!”
  
  刘明成心里想,吃饭都吃不好,娶啥媳妇嘛,真麻烦!
  
  但第二天,爸爸妈妈还是去舅舅家了,只不过没有带刘明成,奶奶说又给了一百块钱,很心疼的样子。
  
  妈妈专门到李家湾供销社扯了的确良,自己在缝纫机上给刘明成做了一件小衬衣,也是月白色的,刘明成很喜欢,拿到鼻子上使劲闻着,好像真的有月亮的味道似的。妈妈说,这是为参加舅舅婚礼做的,到那一天才能穿,刘明成还是偷偷试了一下,还在妈妈的镜子跟前看了看,心里可高兴了。爸爸还在城里买了一双黑色的塑料凉鞋,刘明成穿上,腰里别着小手枪,可神气了,只是可惜妈妈不让往外穿。
  
  刘明成就可盼望着舅舅结婚了,他扳着手指头数着,终于快到了,妈妈给他说:“你拿的是礼盒,要给大封儿,你看不是十块就不要,咱给人家的也是十块!”
  
  刘明成还没见过十块钱是啥样子,爸爸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块钱,给刘明成看着,刘明成仔细地看着,表示认识了。第二天一大早,爸爸骑着自行车,前面横梁上坐着刘明成,后面衣架上坐着妈妈,连早饭都没吃,就往舅舅家赶去了。
  
  路上碰见康牛叔担了一担稀粪到菜地里去,康牛叔问干啥呀,刘明成骄傲地说:“我舅结婚呢!”
  
  康牛叔笑着说:“又不是你结婚,看把娃高兴的!”
  
  说着,拿瓢舀了满满一瓢稀粪,挨着个儿给黄瓜苗辣子苗茄子苗浇着,真是逆风臭十里,浓烈的味道冲得刘明成捂住鼻子,喊着:“臭死咧!臭死人咧!”
  
  康牛叔哈哈笑着:“嫌臭?没这,你吃屁呀!”
  
  慢慢远了,臭味才闻不见了,刘明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妈妈笑着说:“看把你干净的!”
  
  拐过弯,舅舅家近了。
  
  11
  
  老远就看见舅舅家张灯结彩,门里门外搭着席棚,里面摆满了桌椅,一些娃娃老婆正在端着碗吸溜着臊子面,崇远老汉看见妈妈来了,招呼着:“大女子咋才来,捞臊子面,赶紧吃!”
  
  又把刘明成的脑袋摸了一下:“磨镰水也来了?”
  
  当地人人把外甥叫“磨镰水”,是个有点小贬意的戏谑称呼,这里面还有个故事说道哩。当地有个小娃,爸爸到地里割麦,妈妈做了午饭,用食盒装上,让小娃送到麦地里给爸爸送去。走到半道碰见了舅舅,问外甥干啥呀?小娃心里犯嘀咕便说,给我爸送磨镰水呀!舅舅也是去割麦,两个村子是连畔种地,到了麦地,爸爸打开食盒招呼妻弟一同吃饭,舅舅打趣小外甥:“你不是给你爸送磨镰水呢么!得是害怕我吃你的饭?”
  
  舅舅一句话把小外甥害臊地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就演变成给外甥起了个别称叫“磨镰水”了。所以刘明成一听叫他“磨镰水”就不高兴了,头一歪,说了一句“瞎老汉”。崇远爷爷的一个眼睛年轻时和人打架受了伤,所以刘明成叫他瞎老汉,崇远爷爷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塞给刘明成了一个糖,然后招呼着客人忙去了。
  
  姥姥给刘明成舀了一碗鸡蛋臊子,这是刘明成的专利,姥姥知道他不吃肉,专门给他做了鸡蛋臊子,上面撒了绿绿的碎韭菜,刘明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妈妈、爸爸、姨夫和媒人几个人商量着谁去接媳妇,怎样拿礼行,刘明成问姥姥大姨咋没来,姥姥说怀孕的人不能来,刘明成问为什么,姥姥瞪他一眼说:“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快吃饭!”
  
  两个三五拖拉机已经停在门口,几个小伙子开始往车厢上搬东西,刘明成想不到老六竟然还会开拖拉机,手一拉,脚一踩,拖拉机就冒着黑烟,“突突突”地跑开了。刘明成和舅舅就坐着老六开的拖拉机,车头前面用红绸子扎了一朵花,老六开得猛,红绸子迎风飘飞着,刘明成坐在车头上,感觉可威风了。
  
  舅舅的新媳妇家就在塬畔村,要从李家湾顺着大路到刘明成家门口,再向北到鲸鱼沟口,然后折向东南,沿着八里坡直上去就到了。路过家门口,奶奶抱着弟弟在路边唱着童谣,摇晃着哄弟弟睡觉,刘明成老远站起来喊着“奶奶,奶奶”,老六回头狠狠地瞪着他:“张什么张,不要命了!坐好,抓牢!”
  
  奶奶看见他了,冲他笑着招手,老六却故意加速开过去了,刘明成心里说:谁张狂,你才张狂呢!
  
  走过村北口,正要往八里坡拐的时候,忽然从路边跳出一个人来,摇着手喊着:“停下!给喜烟!给喜糖!”
  
  老六猛然就把车刹住了,刘明成一看,穿得破破烂烂的,满脸的胡子没有刮,张憨!老六就骂开了:“日你妈的去,你想吓死人呀!”
  
  刘明成就喊着:“张憨,你干啥呢!”
  
  张憨一看见刘明成,不好意思地往后挪着步子,舅舅劝着老六:“是那个张憨,喜事情,甭喊叫了!”
  
  说着,舅舅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喜糖扔了下去,张憨却也不捡,挠着头径直向村里走去。舅舅说:“这个瓜张憨!”
  
  刘明成回头看着张憨,他不是在饲养室吗,跑这里干啥呢?
  
  塬畔村只有七八十户人家,据说是老早躲土匪时,从塬底下村子里跑上来的大户人家,村子就在鲸鱼沟的沟畔上,地势高风头子大,村子建得像个小城堡,村子四沿建有两人高的围墙,现在已经破败不堪了,村口据说原来还有城门,前些年破四旧也被毁坏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原来的大户人家的日子,现在也和其他人一样了,新媳妇娘家过去很有钱粮土地,可是现在闺女嫁人都成问题,成分不好没人敢娶,也就是舅舅家日子穷,俩人原来还是同学,媒人一说和,就成了。
  
  还没到门口,鞭炮先“噼噼啪啪”响了,到了门口,却进不去,一大堆婆娘娃娃堵在里面要喜糖要封儿,不给不让进,舅舅撒了一把,听见里面争抢的喊声,还是不给开,嫌太少,舅舅再扔,还是不给开,老六不让扔了:“这些人没拘谨,扔完了咋办?里面还有一道门呢!”
  
  没拘谨就是放得开没个够,舅舅就不扔了,两边喊着话夹磨着,媒人过来了,喊着:“这是最后一把了,开了门就给大家!”
  
  于是,里面就有人把门开了个缝:“你先扔进来,我给你就开门!”
  
  媒人身上还有预备的,掏了一把从门缝扔进去,门缝稍一开大,老六和几个小伙子簇拥着舅舅一拥而进。来到新娘的闺房前,又是一阵讨价还价,舅舅几乎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把衣服口袋都给翻过来看,这才进了门。娘家还给接亲的准备了臊子面,刘明成一口都吃不下了,但人家说是个讲究,你哪怕吃一口呢,大家只好端起碗夹了一小口面条。媒人过来了,把刘明成拉到里间,给一个老婆说这是提礼盒的,要给一个大封儿,老婆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刘明成打开一看,果然是十块钱的,老婆咧着金牙笑着说:“还打开看呢,这小家伙精灵得很么!”
  
  好不容易忙活完,大家简单地吃了饭,婚车就启程回返了。
  
  下塬的速度就更快了,刘明成手里紧握着钱,眼睛看着坡塬两岸的黄绿色的滚滚麦浪,再过一个半月麦子就该收割了,里面已经听见有蚂蚱再叫了,时不时就能看见野鸡从麦地里“呱呱呱”地叫着飞过去。刘明成想着割麦时,可以和小红他们到塬上来逮蚂蚱拾野鸡蛋,领着黑子撵野兔,摇着晃着,几乎要瞌睡过去了。
  
  回到家,刘明成慌了,红包包的大封儿不见了!
  
  12
  
  那可是一张大票啊,张憨给人打三天墓才能挣那些钱,爸爸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三十块。
  
  刘明成不敢声张,蹑蹑地走进院子,跑到后面茅厕,蹲了半天也拉不出来,外面有人喊叫,他只好提起裤子出来了,原来是军军舅,急死把火地提溜着裤子,好像要拉到裤裆里一样。军军是堂舅爷家的小儿子,去年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在村里跟着学开拖拉机。
  
  军军舅边大声地拉着屎,边挣着声说:“成成,下午,舅舅带你去河里抓鱼逮螃蟹!”
  
  刘明成哪里还有心思去弄那些事,有气无力地说不去,军军舅打趣他:“咋咧?看你舅娶媳妇着急了?”
  
  刘明成不和他打嘴仗,看见老六了,就凑上去小声问:“我在路上把封儿寻不见了,你见了没有?”
  
  老六没听明白,大声说:“你说啥呢?”
  
  紧接着有人叫老六,老六就忙去了,刘明成想一路上老六在开车,他咋可能见呢,肯定是自己打瞌睡掉到路上了,他悄悄地往外走,沿着刚才的路线低着头在路边寻找着。
  
  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刘明成走在路中间,左右查看着,满脸都是汗珠子。快到鲸鱼沟口了,刘明成没有发现一点儿的情况,可能早都被人捡走了。路边有一棵大柳树,他坐在底下想凉快一下,旁边麦田里有几只蚂蚱不停点地叫着,他烦躁地捡了块石头扔到麦地里,麦秆晃了晃,蚂蚱又在不远的地方叫了起来。
  
  他站起来想回家去,却看见张憨蔫头耷拉地从饲养室那边走过来了,他喊了一声:“张憨,你干啥呢?”
  
  张憨瞥了他一眼,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转身要走,刘明成喊着:“张憨,我把封儿丢了,你看见了没有?”
  
  张憨回过身子:“我咋能见呢?你丢到阿达咧?”
  
  刘明成说:“我也不知道,我从我舅家找了一路,都没找见!恐怕掉到八里坡路上了!”
  
  张憨说:“一早上了,肯定都让人捡走了!”
  
  刘明成哭丧着脸:“那咋办呀?我爸我妈还不得打死我呀!”
  
  张憨头一歪,想了一想说:“这会儿大中午的,掉在村子里就毕失了,要是掉在八里坡,那里没有人走动,说不定还能寻见!”
  
  刘明成说:“那你跟我一块去寻走?”
  
  张憨说:“我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刘明成说:“我回我家给你拿个馍!”
  
  张憨说:“再夹点辣子!”
  
  刘明成心里说,你要求还高的很,但还是悄悄回去给拿了一个馍,夹了一点油泼辣子,奶奶搂着弟弟睡着了,呼噜震天响,谁把他们偷走了都不知道。
  
  张憨大口嚼着馍,差一点噎住了,回饲养室喝了一口水。两个人匆匆从村里过去,鲸鱼沟口荒凉凉的,水库坝面上光秃秃的,太阳光照在水面上,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八里坡的官路逶迤而上,路两边的荒坡上长满了荒草荆棘,梯次分布的麦田辽阔而安静。路上没有一个人,偶尔传来“呦呦”的叫声,张憨说这是黄鼠狼在“栽桩”,黄鼠狼直挺挺地站立起来,嘴里发出叫声,这应该是负责警戒的黄鼠狼向同伴发出的讯号。
  
  刘明成紧张地握着张憨的手,手心里全是汗,生怕从旁边哪里忽然蹦出来个什么东西,或者就像康牛叔讲的故事一样,从草丛中跳出几个蒙面大汉,他后悔来寻找大封儿了,他想给张憨说算了,但看张憨认真寻找的样子,他又不好开口了。
  
  一直快走到塬畔村村口了,还是没有找着,刘明成灰心丧气了,张憨说:“算了,咱先回吧,免得你爸妈再找你,恐怕是被风吹到麦地里了,我这两天没啥事情,有空我再来找找看!”
  
  也只有这样了,刘明成和张憨抄近路从花沟走回来,刚回到家,奶奶就喊开了:“你个碎熊跑哪里去了,真真要把人急死了!”
  
  中午吃饭时找不见刘明成,爸爸妈妈着了急,也不敢给其他人说,急急忙忙往家里走,还是不见人,爸妈真是急了,四下里喊着,见人就问。奶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拐着小脚在大门口来回地转,忽然就看见张憨和刘明成从花沟那边走过来了,匆匆迎上去在刘明成背上拍了一巴掌,数落完刘明成,接着开始责骂张憨。
  
  张憨那个委屈啊,不做声,眼巴巴地看着刘明成,刘明成给奶奶说自己把封儿弄丢了,张憨是陪自己到八里坡找封儿去了,奶奶歉意地给张憨笑了一下,然后说:“你爸你妈到村北头鲸鱼沟寻你去了,你跟张憨赶紧去找他们,不要让人再着急了!”
  
  两个人把爸爸妈妈寻见了,刘明成怯怯地说了情况,爸妈相互对视了一下,看着孩子满脸是汗,已经是这样了,还能咋样嘛,算了算了!只是告诫刘明成,以后干啥一定要给大人说,不允许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刘明成低着头应允着。
  
  13
  
  天麻麻黑,奶奶熬好了包谷粥,喊叫着吃饭,刘明成没一点胃口,坐在院子里发呆,黑狗却兴奋地叫了起来,原来是张憨来了。
  
  奶奶问张憨吃了没有,张憨呵呵地笑着:“没有呢!”
  
  奶奶就递给他一碗稀饭,张憨也不客气就接住了,刘明成到南边窑里叫爸妈吃饭,爸爸抱着弟弟出来了,把他高高抛起又接住,逗得弟弟“咯咯咯”地笑,妈妈招呼着张憨,张憨局促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结结巴巴地说:“我后晌又去八里坡了,在崖坎底下找见的。”
  
  刘明成可高兴了,一把夺过钱来,仔细地看着,生怕再飞走了似的。妈妈狐疑地看着张章:“外头的封儿呢?”
  
  张憨有些慌乱:“我弄不见咧!”
  
  妈妈从刘明成手里拿过钱,翻来覆去地看着,张憨站在那里,紧张地饭都不吃了。奶奶和爸爸对着眼色,都觉得怪怪的,中午俩人找了半天找不见,这后晌就找见了?
  
  妈妈把钱递给张憨说:“这钱我们不能要!”
  
  张憨有些急眼了:“这就、就是我在八里坡拾、拾下的么!”
  
  说完,把钱往碗底下一压,转身就跑了,奶奶在后面紧追慢喊,张憨跑得比啥都快,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爸爸看着刘明成说:“都是你惹的事!”
  
  刘明成不高兴地说:“还说啥呢嘛,张憨不是找回来了?”
  
  奶奶说:“好我的瓜娃呢,丢在大路上了,能找回来吗?”
  
  妈妈叹了一口气:“张憨瓜是瓜,心眼还是好啊!”
  
  刘明成搞明白了,一定是张憨把自己的钱给拿过来了,他又拿过钱看着,心里想着也许这真的是张憨捡回来的呢,但是这钱和那个封儿里的钱他怎么也区分不来。
  
  奶奶让爸爸把钱拿到饲养室去给张憨,爸爸过一会儿回来了,说张憨早就不在那里住了,那么大人了晚上还尿床,老耿嫌他把被子弄脏了,屋子里一股尿骚味,不让他在里面住了。奶奶叹息着:“唉,这瓜娃咋办呀?”
  
  妈妈第二天到李家湾供销社去,售货员老陈告诉她,昨天下午,张憨拿了一大把零毛毛钱,到供销社央乞他换了一张十块钱的票子,老陈还开玩笑说:“瓜张憨也不知咋赞了那么多钱,狗日的连数都数不了!”
  
  果然是这样,这个瓜张憨,刘明成知道了,心里更难受了,他让妈妈一定把钱给张憨,但是张憨像是消失了一样,一连几天都找不到他的影子,奶奶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
  
  后来还是妮妮她爸卖豆腐发现了张憨,正在给塬畔村一家人打井哩,说是正往上吊泥土时,井绳断了,上面的人使劲地喊,张憨人傻命大,他感觉事色不对,赶紧踮着脚跟,耸起身子,贴着井壁,一桶泥土就几乎擦着他的鼻子,呼啸而下,硬硬把两个脚指甲给削掉了。人们把张憨从井里救上来时,张憨已经是面如灰土,两个脚上都是血迹,送到村里的医疗所包扎后,休息了两天,张憨穿着大雨靴又下井了。
  
  妈妈回来讲起这个事,奶奶是唏嘘不已,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谁家都有儿女呢么,这可怜的瓜娃,唉,也不知道他妈他爸心疼不心疼?”
  
  一个月后,正是麦黄时节,算黄算割叫得欢的时候,张憨又出现了,脚上的指甲已经长了半拉,触目惊心的难看。张憨见人还是憨憨傻傻地笑,奶奶把钱给他,他就急赤白脸地喊着要跑,奶奶就给他说,甭急,不要就算了,你饿了就来干妈这儿吃饭,张憨高兴地连连点头,以后果然来的就勤了,刘明成也不再怕娃们说张憨是他干爸,他在心理上已经和张憨很亲近了,有时还和他一起玩,聊天。
  
  开始收麦了,先是坡塬上的麦子一片一片地黄熟,农忙了,豆腐坊也停了,妈妈一大早就背着馍和水,不等天光大亮就上塬割麦了,等天热了,干不成了,就回家吃饭,一天能割六分地,挣六个工分。这个时候,村里就没有懒人,刘明成也是七点多就起来了,和红卫小林领着狗挎着笼到坡上去拾麦穗,等笼拾满了,然后和妈妈一起回来。
  
  那一阵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红卫家的花豹逮了一只又大又肥的兔子,刘明成在妈妈割麦的地里捡了一窝褐绿色的野鸡蛋,他们坐在地沿上,竟然看见了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从塬棱上跑过,地里的人们站起来使劲喊着,没有人去追赶,梅花鹿昂着头蹦跳着消失在往南山的鲸鱼沟畔。
  
  张憨也被收编进割麦的队伍中,一天给记八分工,算是在男劳和女劳之间,也不算亏待他。康牛叔不割麦子,他背了一个背篓,在塬上的沟沟峁峁里转悠,挖着一种叫翻白草的的野草,叶面上是绿色的,反过来叶背上有白色的茸毛,他是专门给生产队挖的,回去后洗净晒干,等碾场时大家集中上工,煮上一大锅红酽酽的水,就跟茶一样消暑解渴,生产队买不起茶叶,就这样自力更生的解决问题,而且这口味一点也不输给茶水,大家还特别爱喝。刘明成他们有时没事了,就跟着康牛叔一起去挖翻白草,目的就是为听他讲故事。
  
  麦子割完了,用架子车从地里运到打麦场,如果天气晴好,那就直接铺到打场里碾压,有的是用牲口拉着碌碡,或者是用生产队的拖拉机拉着特制的大磙子,要是场里堆不下或者天阴下雨,男劳们就把麦捆子积成高高的麦垛,打场里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麦垛子,孩子们在打麦场里玩游戏,藏猫猫,滚铁环,打猴儿,张憨就跟着孩子们一起疯玩。
  
  尚文伯伯有时也跑来和娃们玩,给大家说些诙谐幽默的小段子,或者让大家站成一排,给大家教红白喜事的司仪,他嘴里说着“一叩首二叩首”,然后自己的左手抠着自己的右手,娃们知道叩首的意思,都仰着头“哈哈”大笑着,张憨站在一边,也咧着大嘴呵呵地笑。
  
  14
  
  暮色四起,月亮刚刚冒头,热风还在肆虐,孩子们已经吃完饭,从各家各户汇聚到打麦场上了。中午碾的麦粒,已经被大人们抟成小山一样,场上被碾压得光溜溜的,实在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麦垛旁,麦堆上,光场里,就连麦场西边的河渠边,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欢笑声。没上学的来玩了,就连上了小学的大林、宏昌他们也来凑热闹了,大的小的,疯跑着,笑闹着,一点都不安生,尚文伯伯是队里的安全员,在麦场上跑来跑去地喊着,却咋都不奏效。他吹起来脖子上的哨子,喊着:“娃们的,都集中到这儿来,伯伯给你们讲故事了!”
  
  尚文伯伯以前是教私塾的,他的故事和康牛叔不一样,都是书本上来的,二十四孝啦,司马光砸缸啦,再加上他讲故事的风格文绉绉的,总感觉酸溜溜的不带劲儿,没有几个人感兴趣,大家还是喜欢听康牛叔的《杨家将》或者是《五鼠闹东京》,气势恢宏,酣畅淋漓,听了浑身都是劲儿!
  
  妮妮几个女孩子还是听话,聚拢过去了,明明小红也跟过去了,红卫几个便觉得没意思了,也懒懒地围了过去。尚文伯伯坐在麦堆上,抿了一口茶水,开始讲了:“娃娃们,抬头看看天,星星多不多呀?”
  
  孩子们都抬起头,果然,深蓝色的夜空中,星星也好像孩子们一样从家里都跑出来了,大颗小颗的星星,聚在一起,满天蓝色的繁星,一闪一闪地,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孩子们刚才只顾了玩儿,不由得发出赞叹的嘘声。尚文伯伯说:“你们谁能说出关于星星的儿歌呀?”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吱声了,石淳伯伯就指着妮妮,妮妮扭捏着说:“天上星,亮晶晶,一闪一闪像灯笼!”
  
  大家就哄堂大笑起来,小红说:“你家的星星才像灯笼呢!”
  
  尚文伯伯不高兴了:“让你们说,你们不说,还笑话别人,有本事你也说呀?”
  
  没人说话了,尚文伯伯就指着天上的星星,给大家指认起来:“这个像勺子一样的七个星星,就是北斗七星,那边啊,这个是牛郎星,那个是织女星......”
  
  尚文伯伯开始给大家讲起牛郎织女的故事了,老套套没意思,慢悠悠不带劲,红卫、小红几个听着听着,就有些不耐烦了,几个人挤着眼睛对着暗号,准备到河渠里抓青蛙,那里的青蛙一声比一声高地鼓噪着,早就把他们的魂勾走了。一个一个,出溜出溜地跑走了,只有妮妮几个女娃还专心致志地听着。
  
  河渠是前些年修水库时挖的土渠,从鲸鱼沟把水引流过来,为的是灌溉村里几百亩麦地。水流不大,也不深,但是渠底有淤泥,渠岸边长满了野草,潺潺不息地流淌着。河渠里面有青蛙,有野鱼螃蟹,也有绿菜花蛇,明明怕蛇,刘明成也是一样,只好和女娃们一起,耐着性子听尚文伯伯慢悠悠地讲故事。
  
  大半夜了,月亮升上了头顶的夜空,像个大大的明晃晃的大镜子,似乎都能看见清辉里沟壑的阴暗和山脉的突兀,夜风已经变得凉爽了,尚文伯伯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明明已经躺在麦堆上睡着了,只有几个女孩子精神头十足地托着腮帮子在听,刘明成眼皮上下打着架,艰难地支撑着,却不想回家去。睡意朦胧中,他听见奶奶在大门口喊着自己,他挪着步子迷离迷瞪地往回走。
  
  忽然,刘明成看见明亮的月光下,爷爷的影子慢慢地向他走来,笑眯眯的样子,伸出手似乎要拉住他的衣服,刘明成忽然就惊醒了,他害怕地大声叫着“奶奶”,奶奶推开栅栏门,刘明成快步走过来,紧紧握住奶奶的手,扭回头惊恐地说:“奶,我刚才看见我爷的魂了!”
  
  奶奶把脚一跺:“死老头子,赶紧回去,吓娃干啥呢!”
  
  然后用手在刘明成的头上婆娑着,额头上汗津津的,奶奶安慰着刘明成,说爷爷想娃了,回来看看我娃,甭害怕。
  
  也不知夜风受了凉,还是看见爷爷受了惊吓,还是其他咋回事,刘明成当天晚上就发起高烧来,白天还好些,第二天晚上就烧得厉害,嘴里还胡言乱语着,奶奶说这不行,得把秦先生叫来慔魉慔魉。
  
  “慔魉”,就是请懂道法的先生来看,是哪路鬼神冲撞孩子了,采取一些玄门法术破解。秦先生很忙,但看在和爷爷的交情上,还是在半夜里来了,他一般都是晚上来,鸡叫天亮前走,据说来回都是鬼抬着轿,行走如风一般轻快。
  
  刘明成见了秦先生,就有些害怕,秦先生摸着刘明成的手,刘明成觉得他的手冰凉凉地,心不由缩了起来。秦先生让奶奶端了一盆水过来,放在窑门前,秦先生从腰里摸出一张黄表纸,在手里摩挲着,眼睛半闭半睁,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把纸放在水盆里,纸张慢慢展开,就看见上面有一个隐约的人形,奶奶和妈妈不由惊叫起来。
  
  秦先生又从怀里摸出两张黄表纸,让奶奶拿来剪刀,三下两下剪成两个小人,一个小纸人放在地上,另一个拿在手中,坐在刘明成的身边,一手紧抓刘明成的手,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用手里的纸人,慢慢去碰触地上的纸人,嘴里的声音忽然就大了起来,并且拿眼睛示意大家不要吭声,就看见地上的小人竟然晃悠悠地站起来了,两个小人一个牵着一个,秦先生挺拔着身子,手慢慢提起来,两个小纸人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大家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生怕小人掉到地上去,两个小人粘连着晃悠着被提到了炕头上,秦先生用黄表纸包起两个纸人,压到刘明成的枕头底下,他满头是汗,颓然地跌坐在炕沿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大家也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秦先生说,爷爷在阴间居无定所,所以阴魂不散,回来看孙子了,差点把娃的魂勾走了,这算是把娃的魂叫回来了。爸爸急忙问为啥居无定所,秦先生说院门口地下三尺有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一个阴兵的腿,他当时是阎王派来巡逻的,被爷爷用这块石头压住了,所以他在阴间就受到了惩罚。爸爸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地说:“就是的,当年我和我爸挖南边的窑洞时,里面有一块大石头,后来就填到栅栏门北边的坑里了。”
  
  秦先生问:“是不是晚上填的?”
  
  爸爸一想,还就是晚上,秦先生说:“那就难怪了,赶紧把石头挖出来,到坟上再烧一套纸糊的房子,就没事了。”
  
  奶奶问老头子走了没有,秦先生摇摇头,让拿来两根筷子,双手扶着筷子,看筷子并立在水盆里,然后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念了一句咒语,一剑挥去,两根筷子就飞到了远处。
  
  做完这一切,秦先生浑身上下拍打着,叮嘱刘明成说:“小孩子家,还没长大,阴气太重,不要到一些不该去的地方去,晚上不要胡乱跑。”
  
  说完就要告辞回家,奶奶赶紧递上红包,秦先生怒道:“老嫂子,咱们还搞这一套,我走了!”
  
  说罢,一拂袖子,飘然而去。
  
  说来也怪,第二天刘明成就不烧了,也不说胡话了,从床上爬起来,能吃能喝的,生龙活虎般,和娃们又到打麦场疯玩去了。
  
  爸爸见状,赶紧找人帮忙,把大门口底下的石头挖出来,用架子车拉上,扔得远远地,生怕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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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这一番折腾,奶奶对刘明成看管的就可紧了,白天可以到场里去玩,晚上吃完饭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宁可自己抱着小孙子,陪着刘明成坐在门坎边,看着下面场里的热闹。刘明成没辙了,白天热杠杠的,大人们碾麦、翻场、扬场、晒麦子,娃们都躲在家里歇凉睡觉,只有等晚上天凉了,娃们家才会一窝蜂似的跑出来,听着红卫他们的欢呼声,而刘明成只能是坐在门坎下看热闹。
  
  一大早,娃们还在睡懒觉,刘明成已经起来了,他去叫小红,却看见小红一家子趴在小红奶奶的炕头在哭,小红说他奶奶快不行了,刘明成“啊”了一声,惊愕地赶紧往外走。
  
  出了大门,看见张憨正在他家门坎上张望,看见他,急忙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刘明成一看,呀,是一只灰色的小野兔,像只小老鼠一样,腿爪乱蹬着,刘明成想抓住它,却被它的爪子抓了一道血印子,张憨笑着说:“嘿嘿,刚才在麦秸堆里抓住的,一窝子呢,都跑球了,就抓了一个,嘿嘿。”
  
  小红家传出了撕心挖肺的哭声,奶奶从院子里出来了,叹着气:“唉,可怜的,眼看就吃上新麦了,没福气呀!”
  
  然后叮咛刘明成千万不要胡乱跑,刘明成也是胆战心惊的样子,奶奶让把小兔子放了,刘明成眼巴巴地看着张憨,张憨就听话地把手一松,小灰兔子掉在地上,翻了个滚儿,一跳一跳地逃走了,黑狗看见了,急得在门口扯拽着铁链子哗啦啦响,“汪汪汪”大声地咆哮着。
  
  张憨说:“走,我这会儿没事,带你到去八亩地逮蚂蚱去。”
  
  刘明成征询的目光看着奶奶,奶奶说:“去吧,案上有你妈早上拿回来的杠子馍,给张憨也拿一块儿,夹上辣子。”
  
  张憨说:“我昨晚也碾场了,吃过咧。”
  
  说着,口水却快流出来了,奶奶笑着说:“想吃再吃点,多夹点辣子!”
  
  天气预报说再过两天有雨,克勤叔要求加班碾麦子,争取赶下雨前都收到库里去,不然遇到连阴雨,麦秸堆在露天就会发芽坏掉。所以男劳女劳全上手,连夜碾打,还借了一台打麦机,碾场的碾场,打麦的打麦,早上收工时,一人发了一个足足有四两重的杠子馍,妈妈一口都没有舍得吃,累得现在还在睡觉。
  
  两个人吃着辣子夹馍,一前一后往八亩地走,黑子跑在最前头,走一走停一停,等候着主人到了跟前,再撒着欢儿跑开去。八亩地是三队的地,就在鲸鱼沟口,是上八里坡的必经之地,一小半坡地一多半平地,这里地势开阔,处在风口上,庄稼长势最好,但也有缺点,就是野草荆棘长得也快,刚收完麦子,地里已经是一片子野草。坎棱上,蚂蚱野兔野鸡之类也多,刘明成拿了一个蚂蚱笼子,这是军军舅送给自己的,用竹条编的,四棱四整很精致,还有一个活扣门,逮了蚂蚱可以从门放进去。
  
  张憨耳朵很灵,动作很快,只要听见蚂蚱叫,肯定就跑不了,逮住一看,刘明成却不愿意要,都是些子麦克(蚂蚱的一种,寿命短,麦子收完不久就死了)。刘明成想抓些秋秋蚂蚱(蚂蚱的一种,寿命长,能活到秋天以后),可是自己手脚笨,半天抓不到一个,给张憨一说,他一会儿又抓了些腔冠(蚂蚱的一种,没有鸣器,不会叫)。刘明成只好自己去听去看,看见了一只翠绿晶莹的秋秋蚂蚱,正在一支艾草叶上梳理着长须,他赶紧向张憨招手示意,张憨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扑没扑上,刘明成急得要叫起来,张憨再扑,用手一捂,嗬,抓住了,放进笼子里,全身碧绿,黑色的眼睛,须眉全在,真是漂亮!
  
  黑子自己在一边东嗅嗅西闻闻,一会儿用爪子刨着地上的洞,一会儿又跑着去追野鸡,野鸡“嘎嘎”地惊叫着,扑棱棱地飞走了,黑子便垂头丧气地俯卧在地上,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小主人忙活着。
  
  成果很大,抓了五只蚂蚱,两只绿色的秋秋,三只褐色的麦克,刘明成高兴地哼唱着,张憨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地走在后面。走到村口时,有人喊:“张憨,你干啥去了,老耿在南头使劲找你呢!”
  
  张憨咕哝着:“他找我干啥呢,我昨晚又没在饲养室睡觉!”
  
  果然是老耿找张憨呢,老耿问张憨见没见他挂在饲养室横梁上的背搭子,张憨说最近就没到饲养室去,咋能见呢!老耿一着急就说:“我的背搭子里藏着钱呢!”
  
  说着就要打张憨,刘明成抓住老耿的手:“你凭啥要打人?”
  
  老耿恼了:“我不仅打他,我还打你个碎熊呢!”
  
  说着,就在刘明成头上扇了一巴掌,刘明成就“哇”的一声哭了,张憨急了,就跟老耿撕打开了。旁边就有人劝架,问老耿背搭子啥时间找不见了,老耿说昨天早上他起来还在呢,今天中午就不见了,里面有好几十块钱呢!正说着,克勤叔过来了:“找背搭子呢,今早起收工,我看见老嫂子拿回家了!”
  
  老耿一听这话,赶紧撒腿就往回跑,奶奶听说老耿打刘明成了,扭着小脚不依不饶地喊着,往老耿家追去。老耿回到家,老婆子正瞪着眼呢:“你个老东西,竟然还敢藏私房钱,你想干啥呀,嗯?”
  
  老耿还来不及解释,奶奶也来了:“你个老东西,还敢动手打碎娃?你来打我呀!”
  
  老耿看看这个,一脸冰霜,再看看那个,满脸怒气,几乎要跪下求饶了!
  
  奶奶给老耿的老婆说了情况:“你怀疑张憨,那个瓜娃你也怀疑,你还敢打我成成娃,得是看你叔不在了,你真个是天大的胆子!”
  
  老耿的老婆过去在老耿的背上狠狠地打了两巴掌:“婶儿,甭生气了,我给你出气!”
  
  张憨领着刘明成怯怯地出现在门口,老耿不好意思地招呼他们进来,他家的黄狗凑上去在张憨脚底下闻来闻去,老耿一脚把黄狗踢出老远,老耿老婆气得直骂:“你个老熊,拿狗出什么气!”
  
  老耿给拿来两个板凳,刘明成还没等坐下,外面喊了起来:“打麦场着火咧!”
  
  几个人赶紧往外跑,张憨跑得比谁都快。
  
  16
  
  打麦场原来也是一片麦地,为了做打麦场,率先把这里的麦子收割了,然后挖开土平整了,再泼洒上水,最后用滚子碾压瓷实,就成了光溜溜的打麦场。打麦场的东面,上个坎棱就是坡崖,我们队的人基本是靠着坡崖挖窑洞居住,只有北边平地上有一些瓦房厦房,这都是原来日子过得比较殷实的人家,据说村里原来的地主家就住在那里,是三进三出的四合院,不过刘明成从来没去过他家,人家的小孩儿也不太和他们一起玩。
  
  老耿家就在打麦场北端的坎沿上,离刘明成家也只有百十米的距离,刚一出院子,就看见麦场上着火了,一串串蓝黑的烟蹿崩着小火苗,刚铺开的麦垛子,还有些湿,所以火势不大,老耿惊叫着向麦场里跑去。原来是碾场的小四轮拖拉机不知咋地着火了,驾驶员正往外开,开到哪里火着到哪里,老耿使劲喊:“利民,往西边开!往渠边开!”
  
  西边是水渠,大家好提水灭火,但是拖拉机“嘟嘟嘟”地响着,根本听不见,利民发现着了火,心里急乱,加大马力往南边空地里开去。正是大晌午,刚刚铺好麦垛,铺场的人已经回家休息了,下午三点才来翻场,只有看场的尚文伯伯在着急地大喊大叫着。坎沿上开始有人往下跑,张憨已经跑到了麦场里,又是用脚跺,又是拿衣服抡打,最后一急,竟然掏出胯下那个家伙,朝着火苗子撒着尿起来,刘明成也赶到了,效仿着张憨的样子,也尿了起来,“噗噗噗”地冒着白烟,还蛮管用,洒到的地方火苗立即灭掉了。可是尿能有多少呀,老耿从渠里边提来了水,沿着着火点一路洒下去,利民也把拖拉机停下了,拿衣服扑打着车底下的火,人们也从家里赶来了,不一会儿就把火扑灭了。
  
  尚文伯伯气喘吁吁地给克勤叔说:“吓死人咧,一个人看场子不行,尤其是这大中午和晚上,有个事不得了!”
  
  克勤叔说:“好,给你再配两个人,另外,给麦场四周弄些子大水瓮,再弄些脸盆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尚文伯伯说:“我看张憨还顶事,让他跟我,你看再弄个谁,给我再弄个铜锣锣,有个啥事敲着好叫人。”
  
  克勤叔看了一眼张憨说:“你那一泡尿还值了钱了,尚文哥都看上你了!”
  
  张憨不好意思地笑了,老耿也在旁边开玩笑说:“狗日的张憨,就是尿多,给我把炕都快尿塌了!”
  
  克勤叔说:“老耿,你就甭计较了,给张憨在饲养室弄个地铺,以后他就睡地上,你俩谁也甭嫌弃谁!”
  
  老耿睡觉呼噜大,老婆都不愿意让他在家睡觉,所以他基本是常年在饲养室睡。和老耿打脚蹬睡了两晚上,张憨嫌老耿呼噜吵得他睡不成,老耿嫌张憨尿炕骚味大,这俩人真是一对活宝。
  
  利民去查看拖拉机出了什么问题,老耿鞭子一甩“叭叭”响,吆着他最喜欢的黑骡子开始碾场了。
  
  眼看着就要翻场了,大人们也不回去了,坐在渠边的树荫下聊开了天,康牛叔也给几个孩子讲起了故事:“你们知道鲸鱼沟为啥叫做鲸鱼沟吗?”
  
  刘明成几个摇着头,康牛叔卖个关子:“不知道就好,且听我慢慢讲来。秦朝的时候,有个皇帝叫秦始皇,你们知道吗?啊,他当了皇帝,看上了白鹿原这地方山青水秀,打算在这原上盖个行宫,这下可不得了,你想啊,几千工匠,抬石头打夯地,多大的声势,这下惊动了在这里修炼了几千年的一头大鲸鱼,这鲸鱼修炼成精了,身子一动,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一扭一摆,就向西边跑去了,留下了一个大沟,就是咱这鲸鱼沟。”
  
  卫东说:“你这是胡说哩!胡编乱造,咋可能呢!”
  
  康牛叔笑着说:“这是民间传说么,神话故事,但是你看,鲸鱼沟的形状就是像个鲸鱼么!前头大后头小,还有尾巴分叉。”
  
  刘明成没有到沟里面去过,红卫是去过的,红卫点着头说:“大坝这块像是头和肚子,二坝面像是小肚子,后面那几个岔沟就是象尾巴。”
  
  刘明成就给张憨悄悄说:“你啥时间带我去鲸鱼沟看看?”
  
  张憨支吾着:“我不敢,你奶歪得很!”
  
  歪得很,就是很厉害的意思,刘明成说:“咱去的时候,给我奶招呼一声就行了。”
  
  张憨不吭声了,红卫却在一边骚皮了:“张憨,你给人家尿到麦场里,这麦让人咋吃呀么?”
  
  张憨面红耳赤起来,康牛叔打住红卫的话:“磨面的时候还要淘麦呢,没事儿,没有刚才张憨的尿,就把麦子烧球完了!”
  
  回过头又对张憨说:“你今天是功臣,立了大功啊!”
  
  红卫几个起哄起来:“牛牛娃,牛牛娃,张憨是个牛牛娃!”
  
  张憨跳起来去撵红卫,红卫却“扑通”一声跳进了水渠里,向张憨使劲撩着水。
  
  张憨没奈何地站在树底下,干瞪着眼没办法。刘明成拾起一块大石头,悄悄朝水里扔去,“咚”的一声,溅了红卫一脸的水,张憨开心地笑了,终于有人替他出气了。
  
  红卫冲刘明成撩着水,刘明成躲得远远地,红卫够不着,只好使劲喊着:“瓜张憨,瓜张憨是成成他干爸!”
  
  刘明成喊着:“跛子跛,卖洋火,跛子倒咧,洋火洒咧!”
  
  红卫他爸腿有点瘸,刘明成这是瓤红卫他爸呢(“瓤”是讽刺挖苦的意思),红卫不愿意了,从水里爬上来,就要和刘明成打架。康牛叔劝着:“你说人家,就不允许人家说你,好好地,张憨比你们要大得多,是大家都公认的好人,你家的窑洞跟水井都是张憨挖的,指望你爸能干啥?你还欺负人家!”
  
  红卫的气焰就低了下去,扭捏了一会儿就好了,转眼又央求刘明成说,让张憨带大家一起到鲸鱼沟玩,刘明成也爽快地答应了。
  
  17
  
  你说怪不怪,克勤叔刚把大水缸和脸盆子安置到打麦场,晚上天就阴沉下来了,半夜里就电闪雷鸣地下开了大暴雨,雨水从山坡上汇流下来,从崖壁上面扑下来,就像山洪爆发一样。
  
  奶奶坐在炕上,听着崖上的洪水从窑洞上奔流下来,她活了六十多了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虽然心里害怕得很,但仍故作镇静地拍着刘明成的背念叨着:“俺娃甭害怕甭害怕!”雨大得像把天捅了窟窿往下漏水一样,咋能不害怕呢?刘明成心里紧张死了,伏在奶奶怀里都有些瑟瑟发抖了。
  
  爸爸起来了,一身湿透地跑进来看了看,安慰奶奶甭害怕,拿了铁锨手电,在外面喊着康牛叔几个上崖上去堵水。几个男人摸着黑,扛着铁锨家伙踩着泥水就上到崖上去了。大家分工协作,康牛叔站在高处打着手电筒,其他人用铁锨翻起泥土,在崖边堆起一道土梁子,把水顺势引流到南边的花沟一带。
  
  刘明成听着头顶的水声慢慢变小了,知道爸爸他们已经把水改道流走了,心里也踏实了起来,趴在奶奶怀里迷糊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院子里一片泥泞,窑洞门口堆积着泥土树枝,出门都成了问题,南边的烂窑顶子地势低,洪水从上面穿了一个洞涌出来,南边院子的淤泥堆得有三尺高。奶奶几乎是爬过门口的泥土堆,站在院子里,悲戚地低声啜泣起来。
  
  爸爸妈妈起来了,拿着铁锨把门口的淤泥先清理到一边,刘明成也帮着扶着架子车。吃完早饭,接着开始把院子的淤泥,慢慢往南边院子里转移,赶下午的时候,南边的烂窑洞门口,已经堆积起了一座小山。
  
  妈妈说,这么大一堆泥土也不好清理,不如在土堆和烂窑洞之间扎起篱笆,还可以养些小鸡,过两天逢集时,在鲸鱼沟集上买几个鸡娃儿,以后就可以吃鸡蛋了。
  
  这是个好主意,说干就干,妈妈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天下午就弄了一些木头棍棍,趁着地上松软,就把篱笆扎起来了,高高低低,想象着小鸡在里面玩耍,感觉还蛮好玩的。
  
  奶奶告诫刘明成,千万不要到坡上去,刚下过大雨,最容易塌方滑坡。刘明成答应不会去,但和红卫明明已经说好了,明天一大早去花沟边的地里拾胀豌豆,那片地里种着豌豆麦,下过雨,遗落在地里的豌豆就发胀了,胖乎乎的,用油一煎,撒点盐,可好吃了。
  
  红卫他们都是拿的碗,刘明成拿了一个小搪瓷缸子,是爸爸单位发的,上面有国营工厂的名字,中间还有一个大大的“奖”字,刘明成可自豪了。麦茬边、地缝里、土坷垃旁,豌豆粒胀鼓鼓地,有的已经发了小芽,显眼得很,刘明成一会儿就捡了半缸子。不过地里边还有些泥泞,刘明成的塑料凉鞋袢儿都差点儿挣断了,把新凉鞋弄坏了就可划不来了。
  
  忽然,打麦场边上工的钟声响了,红卫说,小红他奶死了,今天要埋。刘明成还是不明白为啥要敲钟,红卫说昨天下雨了,坡上滑,人少了抬不上去,所以要多召集些人,刘明成不由敬佩起来,红卫知道的真多。
  
  红卫说,拾的差不多了,走回去吃臊子面去。刘明成几个就跟着往回走,奶奶不让刘明成过去,说自己给他端一碗回来吃,刘明成就乖乖地看着弟弟,弟弟真笨,一岁了还不会说啥,就知道“呵呵呵”地笑。忽然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弟弟吓得一哆嗦,哭着喊了一声:“妈!”
  
  刘明成可高兴了,跑出去大喊着:“妈!妈!”
  
  妈妈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跑着从小红家出来,刘明成高兴的说:“妈,弟弟不是哑巴,弟弟刚才叫妈了!”
  
  妈妈又好气又好笑:“谁说弟弟是哑巴了?”
  
  刘明成委屈地说:“我以为他不会说话呢!”
  
  妈妈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回去好好看弟弟!”
  
  刘明成看着张憨端着碗出来了,忽然就觉得肚子也饿了,说:“我还没吃饭呢!”
  
  张憨把自己的碗递给刘明成说:“我刚端上,还没吃呢!”
  
  刘明成左右看看,赶紧把碗端过来,大口地吃起来,张憨重新端了一碗,蹲在刘明成旁边,笑眯眯地吸溜着面条。
  
  晚上,奶奶用油煎了胀豌豆,绿绿的,黄黄的,油汪汪,看着都眼馋,爸爸妈妈都品尝着,啧啧地夸赞着刘明成,刘明成心里可有成就感了。
  
  刘明成想着第二天再去拾胀豌豆,可是晚上做梦却是和张憨逛鲸鱼沟了,水库的水真清澈,波光粼粼地闪烁着,朵朵白云像棉花团一样映在水中,他躺在竹林里面,凉风嗖嗖吹着,小鸟在树林深处鸣叫着,多惬意啊,他都不想回来了。
  
  18
  
  那天下午,克勤叔眼看着要下雨,赶紧动员人力将麦场里的麦粒全部都囤起来了,麦捆堆子也用帆布盖了起来,虽然采取了这些措施,但是因为麦场地势低,还是让水淹了有半尺深,打麦场是湿软的,晾也晾不成,碾也碾不成,克勤叔是个闲不住的人,敲钟让大家趁着地里墒情好,赶紧点种玉米。
  
  妈妈说,刚想歇一会儿又得去上工,叹了一口气,拿着草帽,扛着锄头准备到地里去。
  
  奶奶说:“这克勤,把人锻得紧的,蒸潮湿热的,这是要人命呢!”
  
  妈妈说:“咱是农民么,不像人家工人,还有个礼拜天。”
  
  这是说爸爸呢,昨天是礼拜天,爸爸在家也没歇息。爸爸有一个称呼,叫做“一头沉”,意思是家在农村,工作在工厂,其实比城里的工人甚至是比农民更累,农民是没礼拜天,但“一头沉”的礼拜天更不轻松,爸爸昨天累得要死,今天一大早天麻麻亮就去上班了。
  
  果不然,中午的时候,桂兰婶就晕到在地里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她抬回来,灌了几口凉开水,才慢慢苏醒过来,尚文伯伯说没事儿,肯定是小红他奶拿缠住了(鬼上身的意思),把秦先生叫来捻弄一下就好了。克勤叔看看天,唉了一声:“大家都收工吧,以后中午就不下地了,早上一大早,下午五点后再往地里去!”
  
  妈妈回来说,是桂兰给大家办了好事,不然按克勤的倔脾气,还不得种完了再说。奶奶拿了半斤白糖过去看了桂兰,这是爸爸在城里买的,很紧俏的,还要糖票才能买呢!
  
  吃过午饭,舅舅领着新媳妇来了,妈妈责备他大中午的来,也不怕热,舅舅说,中午队里不上工,下午还得下地哩!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各村都一样啊!
  
  头一回到家来,不吃饭,但一定不能让新媳妇空着手回去,新麦还没分到户,奶奶从面翁里扫了些白面,说给蒸个花糕子带着,舅舅说:“姨,带糕子,那是碎娃头一回来才带呢,大人了,你就别忙活了!”
  
  奶奶还是执意去厨房,一定要给新媳妇做俩花花馍,免得人家说咱不懂啥。刘明成坐在妈妈这边的窑洞,他们说着话,他逗着弟弟,舅舅给舅妈说:“那天成成娃把封儿丢咧,还跑到八里坡找去了,可把人急日他咧!”
  
  舅妈就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笑着递给刘明成,刘明成看着妈妈,妈妈摇头示意不能要,舅舅硬让拿着,舅妈把钱塞到成成口袋里,妈妈说:“去,给你奶看去!”
  
  刘明成就拿着钱跑到厨房里,奶奶正在揉面团子,两只手上全是面粉,刘明成给奶奶说:“奶,新舅妈给的钱!”
  
  奶奶说:“给你妈去,囼着给我娃上学用!”
  
  “囼着”就是存起来保管的意思,刘明成又噔噔噔地跑过去,妈妈正在给新舅妈讲当年姥姥多可怜的难过事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要他俩一定要知道孝顺老人,舅舅和舅妈频频点头。
  
  张憨在门口叫刘明成,刘明成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舅舅说,是张憨?妈妈说,张憨是个老好人,没有瞎瞎心。张憨进到院子来了,舅舅有些不好意思,张憨好像没有啥一样,和他还打着招呼:“鲸鱼沟去不?一会儿就回来。”
  
  妈妈知道刘明成特别想去鲸鱼沟,就说:“你姨正给你蒸馍呢,你俩就一块儿去,逛一下子,注意安全,赶下午回来。”
  
  刘明成说:“我去叫红卫他们!”
  
  妈妈说:“你光叫上明明就行了,小红家里有事呢,红卫那几个捣得很,娃多了不安全,你一定要听话!”
  
  明明乖是乖,但是绵软跟个女子一样,刘明成还是想叫红卫,就看着妈妈说:“我只叫红卫,不想叫明明!”
  
  妈妈妥协了。刘明成欢快地跑出去了,前天都和红卫说好了,自己一个人偷偷去了,红卫还不笑话死自己了?
  
  舅舅说带着黑狗吧,刘明成立即给黑子去了脖子上的项圈,黑子就箭一样窜出去了。红卫也转身回去带了花豹来,几个人浩浩荡荡地往鲸鱼沟出发了。
  
  靠着坡楞的小路已经被人踩得光溜溜了,看来这两天到鲸鱼沟的人还不少,舅舅说,这都是看女的人踩的。看女,又叫看忙,麦忙前后,当妈的要拿着时令的水果,比如麦黄杏什么的,还有自己蒸的白面糕子去看望出嫁的女子。舅舅说的夸张,但前一阵都忙,这一场雨下的有了空闲,就摘了树上的杏,蒸了糕子去看女儿的人肯定不少。
  
  顺着靠坡的小路,不一会儿就到了鲸鱼沟,刚下过大雨,水库的水明显有些浑浊,水位也上来了不少,水波荡漾,看起来更加开阔壮观了。
  
  大坝上光秃秃的,太阳白花花地照着,水面上泛着耀眼的光斑,一闪一闪地,大家跟着舅舅从大坝上走过去,刚走到一半,从大坝北边的小房子走出来两个人,喊叫着,摆着手,示意不让进沟去,舅舅说管球个大坝就牛皮哄哄的。红卫说:“就是的,北边是进沟的大门,人家管着呢,有水泥路通上来,汽车都能开上来呢!”
  
  舅舅说:“那就退回去,我们走南边小路!”
  
  南边的小路蜿蜒曲折,草木丛生,枣刺特别多,不要说人,牛羊都十分难走。刘明成问:“不让走那个路,那看女的人走啥路呢?”
  
  舅舅说:“瓜娃呀,人家到村子里,都走八里坡呢!”
  
  红卫说:“这是人家水库的路。”
  
  刘明成恍然大悟:鲸鱼沟现在是风景区,北边是大门口,人家要收费呢,这南边是当地人进出的野路。
  
  红卫就是手骚得很,看见路边坡上核桃树上结满了绿皮核桃,拾起石头就砸下来好几个,砸开一看,核桃瓤还没有成型,里面全是凝胶一样的,根本没办法吃,红卫害气地使劲扔到了水库里。
  
  舅舅批评红卫不要再害臊人,红卫带着花豹就往前跑,急的张憨在后面吱哩哇啦地使劲喊。
  
  脚底下就是深不可测的水库,斜坡不陡峭但也害怕的很,一不小心掉水库里就麻烦大了!刘明成小心翼翼地,红卫还敢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19
  
  张憨的话根本就不起作用,还是舅舅喝住了红卫,红卫就是妈妈说的捣得很,还爱使个小性子,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不过还是算给舅舅面子,噘着嘴用脚踢踏着路边的野草,速度慢了下来。
  
  拐过一道弯,路宽了,视野也一下子开阔了,小路是蜿蜒曲折往下走,走到了湖水边,岸边的水浅,清澈见底,透过摇曳的水草,可以看见小麻鱼儿成群结队在游动。月牙形的沟边,长满了半人多高的芦苇,透过绿色的长长的苇叶,水库就像一面明亮的大镜子,湖光潋滟,倒映着天空中的朵朵云彩,有黑色的鸟儿从水面慢慢地飞过,对面坡上的小路白光光的,在稀疏的树木和草丛中蜿蜒蛇行,消失在一片暗绿而茂密的竹林中。
  
  红卫兴奋地喊着:“看,竹林!”
  
  刘明成听说过鲸鱼沟有一片竹林,到鲸鱼沟的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梦寐中美丽的竹林,他凝神专注地望去,好一片苍翠茂密的竹林,沿着坡岸向上向周延伸生长着,水边的竹子低矮些,往上边的竹子高大挺拔,翠绿的叶子像是凤尾一样,密密地在风中拂动,随风起舞,似乎可以听见沙沙的声响。
  
  舅舅说:“往前再走一会儿,到二坝面,绕过去就到竹林了!”
  
  大家的步伐加快了许多,绕了两个弯,就看见二坝面了,这里水清浅了许多,水草却绿油油地茂密生长着,有人在水里拦了白色的网布,麻色的鸭子和白色的鹅在水里游来游去。刘明成看见一个老人,在岸边弯着腰割水草,红卫说那是水芹菜,开春的时候刚长上来,紫红色的茎秆,嫩绿的叶子,做浆水菜最好吃,说着口水几乎要流出来了。
  
  二坝面不宽,上面沟道的水从埋在坝面下面的几个水泥管子里流下来,沟道里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水芹菜,明亮亮的溪水在绿色的草丛中淙淙流淌着,不时有青蛙跳起落下,溅起几星水花。
  
  竹林就在二坝面的北边坡上,走近了,可以听见风吹竹叶沙沙的响声。大家快步走进竹林,从大太阳底下进入阴凉的竹林,一下子感觉凉爽了许多,红卫直接就坐在落满竹叶的地上,甚至要躺下去伸懒腰的样子。刘明成撩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珠子,满怀喜悦地看着一棵棵挺抜的翠竹,春天刚长上来的新竹也一人多高了,竹杆还残留着褐色的笋壳,竹林里很幽静,不远处传来好听的鸟鸣,清丽而婉转,阳光透过竹稍照进来,远处的竹子看起来影影绰绰的,有一种世外仙境的感觉。
  
  舅舅和舅妈坐在一丛竹子底下,依偎着说着悄悄话,张憨仰着头,眯着眼看着竹林里的阳光,一些细微的灰尘和小虫子在光晕中飞舞着,七彩变幻着,梦境一般。黑子匍匐在刘明成面前,刘明成摸着它的头,他的眼睛也像黑子一样,迷离着几乎要睡过去了。
  
  红卫还是猴不自抑,刚躺下又坐起来,带着花豹在竹林里四处瞎跑,一会儿发现了蘑菇,一会儿看见了野树莓,一惊一乍地喊着,花豹也跟着“汪汪”的叫着,惊得远处的那个好听的鸟儿也扑棱棱地飞走了。
  
  红卫在竹林的深处还挖出了泉水,最早是花豹发现的,它渴极了,看见一块低洼地很潮湿,用嘴吮吸着地面上的湿气,红卫过去用手一扒拉,土很松软,弄得两手全是泥水,再往下挖了挖,竟然渗出了泉水,稍微沉淀了一下,哇,竟然是一汪清泉。红卫拿手掬了一掬,清甜可口,喊他们过来,大家都渴坏了,一人掬了一掬喝着,啧啧赞叹着好喝解渴。大家喝完了,花豹和黑子也凑上去急不可待地喝起来。
  
  红卫说,再往里走,还有一个十几米高的瀑布,在瀑布底下耍水,可凉快可美了,舅舅看看舅妈,说:“算了,今天来不及了,改天吧!”
  
  大家感觉还没玩好呢,意犹未尽的样子,红卫央乞地看看舅舅说:“瀑布都没看到就回去,好不容易来一回,多玩会儿嘛?”
  
  但舅舅不敢耽搁,下午还下地干活呢!刘明成问离瀑布还有多远,红卫说:“听说出竹林一会儿就到咧!”
  
  刘明成眼巴巴地看着舅舅,舅舅一咬牙:“豁出去下午扣工分了,走!”
  
  红卫明显是骗人呢,从竹林出来又过了三坝面,钻树林过草丛,还是没有见瀑布的影子,大家不停问他咋还没到,红卫不好意思了:“听,仔细听,听见瀑布的声音了!”
  
  果然隐约听见轰鸣的水流声,红卫冲到前面,拨开树丛,兴奋地大喊“瀑布!我看见瀑布了!”
  
  刘明成小跑着,黑子冲到他前头,差点绊倒他,终于看到瀑布了,他却有些失望。一股水流,象一幅巨大的白布,从高处的土崖上直泻下来,被突出的石头分成几绺,溅着的水花,闪着晶莹的光,雨花似的纷纷散落着,汇流到崖下的月牙状的水池里,激荡着袅袅水汽和一圈圈的波纹,然后拂动着绿色的水草,顺着小溪缓缓流向下游的水库。
  
  这和刘明成心目中壮阔轰鸣奔流而下的瀑布差太远了,但大家还是很兴奋,北方的孩子很少见到河水,更何况难得一见的瀑布,红卫直接冲到瀑布下胡乱冲着澡,大喊大叫着凉爽,舅舅和舅妈也伏下身掬起水洗着脸,黑子和花豹伸着长舌头“吧嗒吧嗒”喝着水,然后一甩脖子,弄了刘明成一脸的脏水。刘明成也撩水洗了脸,感觉清爽了许多,脱了鞋子,把脚伸进水里,不由得缩了回来:“呀,真凉快!”
  
  舅妈看了看日头,说:“不早了,该看的也看了,就这样,赶紧回家吧!”
  
  舅舅也说:“看景不如听景,大名鼎鼎的鲸鱼沟瀑布,也不过就这样!”
  
  大家也觉得尽了兴,便往回家走,刘明成转过身,看见瀑布在阳光下飞花溅玉般的,升腾起的水雾弥漫着七彩的光芒,他喊道:“看,瀑布上有彩虹!”
  
  大家包括黑子和花豹都驻足回首,凝望着彩虹下美丽的瀑布,舅妈说:“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
  
  舅舅笑着说:“你还成诗人了!”
  
  穿过竹林,走过枣树丛,从北边小路往大坝上走,再回看水库对面,刚才走过的路掩映在树影婆娑之间,满山坡都是翠绿的,到了沟口处,八里坡像一条土龙一样向东南盘旋而去。
  
  到了大坝面,刚才看管的人在房檐下乘着凉,也不搭理他们,大家就昂昂然地过去了,红卫还挑衅地回头看了一眼,人家还是不搭理他,红卫也觉得没意思。
  
  回到家已经是五点多了,妈妈到地里种玉米去了,奶奶早就蒸好了糕子,是一对盘龙,奶奶的手真巧,龙盘了五层,眉毛竖起,眼睛珠子是用黑豆镶上去的,昂首睁目,鳞片是用剪子一点一点剪出来的,很有立体感,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真是威风。
  
  奶奶在花馍上用红绳绳栓了十块钱,舅妈解下来,推辞着不要,奶奶还是让她拿着:“你不拿,你姐回来说我呢!”
  
  舅舅和舅妈走了,给刘明成说,过几天李家湾过庙会,还唱大戏呢,你跟你妈来哦!
  
  刘明成答应着,心里还回想着刚才逛鲸鱼沟的情形呢!
  
  20
  
  吃过晚饭,红卫跑过来说,晚上打麦场里放电影。原来,小红奶奶下葬那天,为了感谢大家帮忙,康牛叔本来叫的乡放映队来放电影,后来下雨了,所以改时间就放在今天晚上。刘明成问什么电影,红卫说:“银幕下的狗熊!”
  
  刘明成知道这是骂人的话,追着红卫闹腾开了。晚上放电影人多,奶奶也不禁止刘明成去了,只是叮嘱不要胡跑,就坐在那里乖乖看电影。
  
  电影的名字是《车轮滚滚》,娃们不管故事内容,只要是战争片,打仗的就爱看,枪响了,冲锋了,娃们就专心致志眼睛一眨不眨。可是前面有人站起来了,大头刚好就挡住了放映机的光束,银幕上就出现一个黑黑的影子,后面就有人打着口哨,走了一个,不一会儿旁边不远处又走了一个,红卫悄悄说:“黑蛋和女娃到麦秸堆里亲嘴去了!”
  
  刘明成知道,刚才那个大头就是黑蛋,有名的混混子,可是就是有女娃喜欢他。刘明成有些害臊了,装作没听见,这个红卫比自己大一岁,好像什么都知道,连这种事情都知道,真不知道害臊。
  
  电影换片子了,前面就有不少人站起来伸着懒腰,尚文伯伯用喇叭喊着:“打麦场上,不允许抽烟,不准胡拉乱尿,谁乱尿没收工具!”
  
  人群里就有男的哈哈大笑:“男的你没收,女的你咋没收?”
  
  尚文伯伯笑了:“你还想得多很,女的不像你这么不知害臊!”
  
  就有人继续喊:“那你那天咋不没收张憨的呢?张憨还是个童男呢!”
  
  张憨就急不可耐地嚷起来:“看你个害货呀,我又没招惹你,你说我干啥呢?”
  
  电影开始了,大家就又安静了,插曲都是在这换片子的过程中。
  
  电影很精彩,中间还插播了一部农业科技片,讲的是果树剪枝,大家都喊着,我们又不种果树,学这干啥呢,放映员不管这,这是乡里的规定,放故事片必须加演一部农业科技片,宣传农业现代化呢,这是任务,必须的!
  
  打锤就是在放映果树剪枝的科技片时打起来的。打锤在鲸鱼沟的土话里,就是打架的意思,锤是指锤头,拳头的意思,打锤意思就是赤手空拳地打架。后来得知,打锤的原因就是黑蛋和女娃在麦秸堆里亲嘴,女娃还有一个追求的,气不过,就和两个关系好的哥们,跟着在麦秸堆里寻找,听见声音,二话不说就打开了。
  
  黑蛋也是练有身手的,平时几个人近不了身,这被人冷不防按倒在麦秸堆里黑打,开始捂着头硬捱着,趁着一个空子,猛地爆发开来,一下子就放翻了两个,剩下一个正楞呵着,被黑蛋跳起来踢倒,黑蛋拉了女娃就跑,那三个咋呼着追过来,在电影场子外面转了三圈,却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大家的心思目光就不在电影上了,围着他们的黑影子也转了三圈,人家跑不见了,还有人在议论着,康牛叔说:“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都不知道跑去干啥了,你们还吵吵个啥呢?好好看电影!”
  
  爸爸和妈妈站在后面的坎棱上,弟弟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爸爸看电影入了迷,弟弟在脖子上拧来扭去,爸爸把肩膀耸了一下,结果弟弟给他尿了一身。爸爸喊叫着,刘明成回过头去看,妈妈接过了弟弟,爸爸用手拨拉着脖子和胸膛上的尿水,旁边有人说他:“看娃刚才乱动呢,你光顾了看电影咧!”
  
  这一天累的,刘明成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一会儿是在鲸鱼沟逛竹林看瀑布,一会儿是拿着冲锋枪在打仗,梦里面都是那么忙乱。
  
  21
  
  麦子收完了,包谷种完了,新粮也分到户了,豆腐坊又开张了。妈妈端回漂着油皮的豆浆,让刘明成赶紧吃,吃饱了,和她到鲸鱼沟口上集去。
  
  沿着坡楞上的小路,走到八里坡口,穿过大坝面,从北边的大路向下走,就到了牛角尖村,集市就在这个村中间的广场上,是一个有着多年传统的集市,每逢农历三六九赶集。这个村子在鲸鱼沟的北边,南边挨着鲸鱼沟,村北有一条宽阔的沟道,坡塬被雨水常年累月冲击着,延伸出来的形状就像是个牛犄角,所以就叫做牛角尖村,不过村里没有一户姓牛的,以李赵为大姓。
  
  这个村子是周边几个村子里最大的,广场上还有清朝建的古戏台,逢年过节还请城里的秦腔剧团来演出。集市就在戏台的四周大围,周边的村民把自家的鸡蛋、蔬菜、烟叶等出产拿来卖,也有小商贩用三轮车驮着针头线脑日用杂货来赶场子。刚好是农闲时分,集市上人特别多,人头攒动,声音鼎沸,妈妈拉着刘明成,生怕人多挤散了,经常有人在集市上丢了孩子,急得在喇叭上广播找人。
  
  妈妈先是在西边买了些辣子苗、茄子苗,给自留地种的,又穿梭到东边,这里是卖鸡娃、猪娃的,李家湾的一个老太太在卖小鸭子,刘明成认识她,离舅舅家不远处住着。小鸭子灰黑色的羽毛,扁扁的嘴巴,蹒跚着步子,在笼子里面摇摇摆摆地来回走着,还有一个嘬着嘴巴在水槽里喝水,眼睛还警惕地四下观望着,真是可爱。妈妈买了九只小鸡娃,白的黑的花的各三只,刘明成缠着妈妈要买小鸭子,那个卖鸭子的奶奶就要给刘明成抓两只:“自己孵的,给娃逮两只耍去!”
  
  按辈分,妈妈把老太太叫大娘呢,老太太硬给她往手里塞,妈妈连连摆手,说鸭子要在水边养,咱那里没水养不活,拉着刘明成就赶紧跑。刘明成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小鸭子,妈妈说,前头有卖油糕的,好吃得很,妈给你买油糕吃。炸油糕的是个胖子,光头油光铮亮,手脚麻利地一边收钱,一边往油锅里放着油糕,油锅跟前排着长队,看来生意不错,味道也应该不错。妈妈说,这家的油糕个大馅足,不仅有白糖,还有青红丝核桃仁,所以食客排长队都愿意等。
  
  妈妈买了一块钱的,八个油糕,好不容易上回集,给奶奶也买几个尝尝。这家的油糕就是好吃,刘明成咬了一口,里面的糖汁就汩汩流出来了。妈妈说小心把脊背烫了,刘明成吸溜着,问咋能把脊背烫了呢。妈妈笑了,说这里面有个故事,有个人吃刚炸出来的油糕,就像你刚才一样,不小心糖汁流出来了,流到了手背上,他去吮吸手背上的糖汁,这时,妈妈做了一个动作,把手扬起来用嘴去吮吸,手里的油糕就举到了头顶背后,就把滚烫的糖汁浇到背上了,结果就把脊背烫伤了,真有意思,刘明成听得哈哈大笑。
  
  回去的路上,走到村小学门口,正是学校放学的时候,围了一大堆人,张憨和红卫也在外面踮着脚在看热闹。看见刘明成,红卫冲他使劲儿地招着手,刘明成小跑着过去,原来是一个耍把式卖艺的人在表演,那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汉子,穿着白衣白裤,袖子挽得老高,笑眯眯地在一个小学生鼻子上一捏,随着大家的惊叫声,他的手里已经拿着一个红红的苹果在摇晃,他把苹果往地上的袋子一扔,向大家摇摇双手,示意空无一物,然后手向空中一抛,再收回来时,手里已是一把糖果,他微笑着向人群撒去,大家争抢着,红卫抢了一个,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嘎嘣一咬:“呀,是真的!”
  
  说着,惊奇地从嘴里拿出半拉,递给刘明成,刘明成不要,张憨拿过来扔到嘴里,啧啧有味地咂吧着。张憨正品着糖,耍杂的冷不丁从人群里走过来,把手里的一长卷纸团成一团,然后撕得粉碎,最后塞进嘴里嚼巴着,腮帮子鼓鼓的,手在左右脸上一按,再一张嘴,呀,没了,嘴里什么都没了。这时,他走到张憨身边,示意他张开嘴,张憨就乖乖地张开嘴,里面什么也没有,然后他让张憨闭上嘴,一手托着他的下巴,一手做出在他的嘴边拉扯的动作,一下,两下,三下,啊,他竟然从张憨的嘴里接连拉出长长的纸卷,接着向大家展示,和刚才他撕碎吃下去的纸卷一模一样,却是完完整整的,人群中有发出惊呼声。
  
  这时,他拍拍双手,从地上拿起一个铜锣,用一个裹着红布的鼓槌儿敲了几下,也不说话,把铜锣反过来向人群伸过去,原来是向大家讨赏钱呢,人们呼啦一下就向后退去。看着大家纷纷散去,这个人急得呜里哇啦喊起来,妈妈说,原来是个哑巴,她从口袋掏出一毛钱,让刘明成放到铜锣里,哑巴感激地看着刘明成,冲妈妈深深地鞠着躬。
  
  回到家,妈妈立即把小鸡放到烂窑洞围起来的鸡圈里,小鸡们不肯散开,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叫着,妈妈用开水烫了些小米,给他们拿来放到地上,小鸡们退缩着不敢上前,妈妈说鸡胆小害怕,这是换环境呢,过一会儿熟悉了就好了。妈妈去豆腐坊了,刘明成就蹲在栅栏前看着小鸡玩。果然,妈妈走了不一会儿,小鸡们就开始左右观望着,慢慢散开去,有几个胆大的还跑到食槽前啄着吃开了,有一两个开吃的,大家都就聚到一起你争我抢地吃开了。
  
  看着小鸡们开始吃食了,刘明成放心了,他给小鸡端了一小碗水,放在食槽旁,然后就到红卫家去玩了。
  
  22
  
  晚上吃饭的时候,爸爸给妈妈说:“报纸上说要分田到户呢!”
  
  奶奶说:“不可能吧?这刚把地从地主手里收回来,生产队才二十年光景,又要分到户了?”
  
  妈妈也惊讶地说:“那这不是倒退吗?”
  
  爸爸说:“看看看,你们不关心国家大事,村里报纸也看不上,你们要是不相信,我明天给你把报纸拿回来。”
  
  刘明成不管这些,埋着头吃饭,奶奶下午掐了些红苕叶子,搭配了点青辣椒炒,红苕叶子滑滑的,青辣椒辣辣的够味,刘明成可爱吃。
  
  第二天,妈妈看见克勤叔,就问是不是要分田到户,克勤叔没好气地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就是的,没了地,就没了生产队,他这个队长还当个什么劲儿呀?
  
  爸爸晚上也没有拿回来报纸,他说走的急,忘拿了,但是分田到户的事,绝对没问题,奶奶说:“这咋分呀,咋种呀?咱们家又没有硬劳力!”
  
  妈妈不说话,心思沉重的样子,就是的,把地分到各户,耕啊种啊的,能指望谁呀,自己还不得累死啊?
  
  李家湾村要过忙罢会,舅舅让人捎话,让妈妈去早一些,割上五斤豆腐做臊子用。忙罢会是老风俗了,收麦前后是当妈的看望女子,收麦后的农闲,是亲戚们聚会的日子,各村都沿袭着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祖宗定的日子。各村的时间不同,相互都错开着,像李家湾、牛角尖、鲸鱼沟,一些大村原来还要唱大戏,这些年来,李家湾、牛角尖靠近公路,交通便利,村里有运输队和砖瓦厂,集体经济还不错,翻新了戏台子每年还能请戏班子唱两场戏,而像鲸鱼沟、塬畔村地理偏远,交通不便,村子只是靠着土地,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更何况饿着肚子唱大戏了。
  
  亲戚们凑在一起,都在说着分田到户的事情,都有些惴惴不安,舅舅说:“熊管,车到山前必有路!”
  
  妈妈说:“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话?真分下来了,每年农忙时,你和你媳妇上去给姐帮忙去!”
  
  舅舅满口应承着,妈妈说:“你光是说得好,人家媳妇呢?”
  
  舅舅自豪地说:“咱还管不下她了?”
  
  几个亲戚都呵呵笑着表示不相信,姥姥说:“刚进门,看不来,这儿子呀,都是跟着媳妇顺坡滚呢!”
  
  大姨说:“妈,人家说是人家说,你可不敢乱说,媳妇不是自己生的,犯病呢!”
  
  妈妈也说:“好着呢,我看人家娃好着呢,这么热还在锅灶上忙活呢,咱还好意思说人家!”
  
  外面是白花花的大太阳,门口的香椿树上,知了在不停点地鼓噪着“热死啦热死啦”,厨房里,这会儿肯定热得跟蒸笼一样。妈妈到厨房转了一圈,问需要啥帮忙不要,舅妈说不要,你们来了都是客,我一个人慢慢来。
  
  妈妈这纯属装模作样,视察了一下,汗淋淋地回到大房,夸张地喊着热死了,大姨说:“你们鲸鱼沟好啊,还有窑洞,冬暖夏凉的,舒服!”
  
  妈妈扯着长声:“那可不是,现在让我住到这儿,真要把我热死呀!”
  
  确实是热得要命,刘明成不停地扇着蒲扇,汗珠子还是滚滚而下,军军舅从门缝给刘明成招手:“河里游泳去!”
  
  刘明成立刻就站起来往外走,姥姥拉住刘明成的手说:“不许去,前一阵发大水,把那个谁家的娃淹死了,正在河里勾魂呢,谁敢去?”
  
  军军舅撇撇嘴,就从门缝里闪走了。吃午饭的时候,军军舅回来了,脱了个精身子,光穿着大裤衩,胳膊上跨着一个竹笼,走过来专门在刘明成跟前显摆着,刘明成一看,笼里面是一条足足有五六斤的鲶胡子,旁边还有几条一斤左右的草棒子,舅舅说:“军军今天大丰收啊,中午让你妈蒸鱼炖鱼熬鱼汤!”
  
  军军骄傲地说:“我就没到大河坝去,就在河汊里捞的,一会儿工夫就捞了这些!”
  
  刘明成纠缠着舅舅也要到河里去捞鱼,妈妈瞪他也不管用,姥姥说:“等吃完饭,让你舅带你去,但不许到大河里去游泳,只能在河汊里捞鱼。”
  
  姥姥让步了,刘明成点头就像小鸡啄米一样。
  
  23
  
  军军舅说等他一下,他扒拉两口饭也去。等军军舅从堂屋出来时,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轮胎,军军舅说:“这是我从生产队里的废旧轮胎里挑出来的,拿这当游泳圈美得很,甭看难看,比城里娃买的塑料圈圈子美得多!”
  
  舅舅用手捏了一下,气很足,军军舅说:“我拿气泵打的,不漏气!”
  
  姥姥看见了,急忙跑过来:“不准到大河里打江水!”
  
  舅舅说:“妈,没事儿,我们不到捞沙子的地方去,放心,有我呢!”
  
  天子河从村南边分成了两部分,西边的筑起堤坝蓄水,堤坝里面的水最深的有两米多,是游泳的好去处,我们管它叫大河,东边分流把水引进生产队的水稻田,形成许多的河汊,河汊里小鱼小虾特别多,岸边的草丛里是青蛙、水蛇和螃蟹的聚集地。在靠近堤坝的下河道有许多捞沙子的深坑,看着水不深,一脚下去就没了影子,姥姥说的那个娃就是和姐姐在沙坑附近玩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被淹死的。
  
  天子河东岸是白鹿原,西岸是乐游原,唐代那个著名诗人白居易写的诗句:“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据说就是写的这个乐游原。李家湾村沿河而居,遗遗落落,像蛇行一样狭长,有二里路的样子,舅舅家就在中间位置,出了村子,走过一段旱地,包谷苗已经长得有一匝多高了,迎风摇摆着细长的叶片。到了田埂边,就能看见江南水乡一样的稻田,明镜映波一样的水田,被田埂分隔成一块一块的,水面反射闪烁着耀眼的阳光,水稻已经长到半人高了,仔细看,瘪瘪的绿色稻穗已经抽出来了,田埂上的稗草长得比水稻还茂盛,像妖精一样迎风招展着婀娜的身姿。
  
  我们没有走田埂,我们要走河汊,那里可以抓鱼虾。河汊里的水缓缓地流淌着,细长而柔软的水草在明亮的水流中摇摆着扭曲着,舅舅拿着小笼在水渠里逆着水流拉着走,猛然一提,刘明成就看见哗哗滴答着水的笼里,有银白色的光芒在跳跃着,呵呵,第一笼收获不小,不仅有两条小鲫鱼,还有好几只小野虾在蹦蹦跳跳。刘明成拿了一个小桶,战利品都放在桶里面,他给桶里面舀了点水,不然鱼虾很快会死的。一路走一路捞,后来却基本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直快走到大河岸边,就抓了几只小鱼虾,舅舅就有些丧气,军军舅让他拿了轮胎:“你不行,看我的!”
  
  军军舅把笼贴着小河的一边,快速地向前拉着走动,然后猛地一提笼,嗬,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不仅有虾米,还有一条半尺长的黄鳝,再一提,竟然捞了两个河蚌,一只大螃蟹举着大钳子,顺着笼边往上跑,速度特别快,差一点还让它给跑了!刘明成不知咋办,着急地喊着,军军舅一手摁下去,两个指头捏住螃蟹的背壳,螃蟹还张牙舞爪的,已经被扔进了水桶里。军军舅骄傲地说:“弄这有诀窍,我是内行,要贴着边,挨着底,速度要快,方向要稳。”
  
  看看人家,想想自己,舅舅只有叹服的份儿了。军军从小就调皮捣蛋不好好念书,就是在河沿子长大的,别看比舅舅小好几岁,舅舅能和他比吗?到了河里游泳,更是立见高下,这夏天的河水,已经不像前一阵刘明成看到的样子了,下了几场雨,堤岸里已经蓄积了足有一人多深的水,最深的地方根本看不到底,水面一晃一晃地闪耀着透明的泛着绿色的光芒。
  
  河里已经有一群娃们在游泳戏水了,看见军军舅,立刻高喊起来,军军舅放下黑轮胎,一个猛子就从堤岸上跳下去了,溅起巨大的水花,浮上来,抹一把脸,先是仰泳,接着侧身击打水花,然后是动作潇洒的蛙泳,最后一头潜进水里,好一阵时间,才从老远处的岸边露出头,引得大人娃娃们阵阵的欢呼叫好声。刘明成套着轮胎,看着岸边的水不是很深,但还是犹豫着不敢下水。舅舅也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里招呼刘明成下来,说没事儿,有游泳圈呢,不要怕!
  
  但刘明成不像他们在河边长大的,他是旱塬边长大的,不会水的旱鸭子,他紧张地站在岸边忐忑着,军军舅游过来了,冲他招着手,他心里镇定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眼睛一闭,抱紧轮胎使劲跳了下去。
  
  “啪”地一声,他就重重地跌落在水面上,激起的水花呛了一脸一鼻子,刘明成两个胳膊乱拍打着,舅舅想过来帮忙,军军舅舅喊着:“不要管,带着游泳圈呢,让他自己学着游!”
  
  扑腾了几下,灌了好几口水,刘明成稳了下来,两只脚蹬着水,两个手开始有模有样地划开了,军军舅喊着:“对,好,就这样子,同时蹬腿划水,向前,朝我来,好得很,使劲!”
  
  刘明成不紧张了,毕竟有游泳圈呢,怕什么呢,他腾出一只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身子架在游泳圈上,使劲儿向军军舅游过去,他知道舅舅在后面保驾护航,军军舅向深水区游去了,他也胆子很正地往过游去了。
  
  几个来回下来,刘明成已经能够怡然自得地在水里游来游去了,当然不敢脱离了救命的游泳圈,他仰躺在游泳圈里,看着朵朵白云飘浮在湛蓝的天空,黑的白的水鸟儿在头顶飞来飞去,那种巴掌长的叫木乍片的鱼,在堤岸边用来装石块的铁丝网的缝隙里,自由灵活地游来游去,他伸手想去抓,鱼儿就机灵地钻进了网眼里。军军舅说,这个鱼贼得很,根本就抓不住,用鱼网也网不住,只能是用蚯蚓伸到网眼里去钓,这是它的弱点,嘴馋就能诱它上钩。
  
  岸上的树荫下,已经聚集了许多的娃娃们,还有几个穿着裙子的女娃娃,花枝招展的,白白净净地露着胳膊腿,不像农村娃晒得黑黝黝的,应该是谁家来的城里亲戚。刘明成正在想着,就听见有调皮的男娃扯着嗓门喊:“城里娃,穿裙子,裙子一揭,沟门子!”
  
  一遍喊完,接着再喊,引得好些男娃跟着一起喊,这一块儿的人把屁股叫着沟子,开始这几个女娃还不知道啥意思,喊了几声后,旁边有人给说了,几个女娃就羞得转身跑走了。
  
  看到把城里女娃羞走了,男娃们“哈哈哈”地哄笑着,扑通扑通跳进河水里,嬉闹着打开了水仗,河岸上下顿时热闹了起来。
  
  24
  
  刘明成惬意地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着,忽然觉得肚子有隐隐的疼,坏了,肯定是中午吃的饭菜不合适。他赶紧上岸往远处跑,近处全是人,跑出好远,河滩地里长着一片茂密的青蒿,里面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丛,刘明成拨开青蒿草就要蹲下去,这时他看到了一幕不该看到的情形,老六和那天在他家唱戏的女娃,两个人忘情地搂抱着,两个身子黏在一起扭曲着,女娃发出低低的呻吟声,两个人都太投入了,根本没看到刘明成钻了进来。
  
  刘明成吓得惊魂失魄,也不拉屎了,拔腿就跑,老六发觉了,在后面骂着:“谁家的碎熊,没见过你爸你妈亲嘴啊?!”
  
  刘明成跑出老远,腿都是软的,觉得自己太没出息,小红还专门躲在麦草垛后面看人亲嘴呢,自己跑什么跑?另找地方解决了问题,把舅舅拉到一边悄悄告诉他,看见老六和一个女娃在草地里亲嘴呢,舅舅笑着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个崩疙瘩:“碎熊娃,你懂个屁!”
  
  晚上李家湾演大戏,原来村里有戏楼,前些年破四旧给拆了,牛角尖的当时拆了半截,老人挡着不让拆就没拆成,去年的时候又复建了,李家湾的人心不齐,全给拆塌伙了,拆下来的木头瓦块被人分了,都拿回家烧锅垒猪圈了。崇远爷爷很后悔,他当时是为首阻挡的,但是没挡住村里的年轻人的破坏热情,眼睁睁看着二百多年历史的戏楼被掀翻砸烂了,分崩离析,灰飞烟灭,成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瓦砾堆。戏台是用架板木头在大队部门口临时搭建起来的,上面铺了乍红的化纤地毯,虽然简陋但也算是戏台了。请的是城里有名的秦腔剧团,李红琴那可是当红的名角儿,《周仁回府》正红火,听说李红琴来,吸引了四乡八村的人们蜂拥着赶来看戏。
  
  妈妈说,有名角儿呢,不容易请到,晚上看完戏再回家。刘明成答应得很痛快,他才巴不得呢!他老早就吃完了饭,跟着军军舅跑到戏台下面,戏还没有开演,但场子里已经是人山人海。军军舅并不热衷于看戏,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满场子转着,他就像军军舅的狗腿子一样,人家跑哪里他跑哪里。
  
  “哐铛铛”,一阵铜锣响,紧接着板胡二胡梆子一起响,大家立马安静下来,军军舅也安生地蹲在人群里。紧锣密鼓一阵敲打,鼓点一停,台上走上来一个穿着白色圆领汗衫的高大老汉,给大家鞠了个躬,然后在话筒前大声地讲着话,喇叭一会儿没音,一会儿吱哩哇啦闹噪音,刘明成也不知道他讲的啥。军军舅说这个人就是大队书记,按辈分你把人家叫老爷哩!
  
  这个老爷把话讲完,大家使劲地鼓掌,戏就开始演了,第一个唱的是个丑角戏《看女》,顶着帕帕儿,拿着烟袋锅子,扭扭捏捏,故意做出可笑的样子,拿腔拿调地唱,忽高忽低,忽粗忽细,或者猛然戛然而止没了声音,男扮女装的丑角演员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接着上来的就是著名的那个名角儿,《周仁回府》悔路一段,不仅是唱得好,做唱念打,样样精彩,尤其是那个辫子甩得好啊,边唱边甩,边哭边甩,刘明成觉得自己的头都要晕了,全场是热烈的掌声。唱完了,名角儿给大家鞠躬要下去,大家的掌声更热烈了,名角儿就下不了场了,接着再唱一个《血泪仇》,唱着唱着,台底下也有人跟着唱起来,名角儿就停下不唱了,歪着脑袋在台下寻找:“谁刚才在唱?”
  
  下面就有人在喊:“老六!老六!”
  
  不用想就是老六,除了他没有人敢唱。名角儿就让老六上台去,老六也不怯乎,一个趔子跟头就蹦到台上了,大家欢呼着鼓着掌。名角儿上下打量着老六的眉眼和身段,说:“你会唱戏?你爱唱戏?学过戏没有?会唱哪些戏?”
  
  名角儿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老六或点头或摇头,名角儿让他唱一个拿手的,老六也不含糊,说:“就唱你刚才唱的血泪仇,咋样?”
  
  名角儿点点头,示意伴奏,老六摆摆手说是清唱,老六抬手侧脸做好势,开腔唱道:
  
  “手拖孙女好悲伤两个孩子都没娘一个还要娘教养一个年幼不离娘娘死不能在世上怎能不叫我两眼泪汪汪庙堂上空座龙王像枉叫人磕头又烧香......”
  
  老六面貌清秀,但是嗓音高亢深沉,悲怆的念唱,激楚而酸心,不由得使人血气为之激越振荡,名角儿的表情为之凝重而肃穆,想不到在这农村乡下,还有如此美妙甚至专业的嗓音唱功。
  
  老六唱完了,冲名角儿和台下鞠了个躬,转身要下去,名角儿拦住他:“你愿不愿意学唱戏?”
  
  老六愣了一下,看看台底下,说:“愿意。”
  
  名角儿就笑了,老六蹦下了台子,台底下一片欢呼起哄声。
  
  据说第二天,老六就和剧团一起走了,后来还成了团里的台柱子,却是从此再也没有回村里来。和他相好的那个女娃一直留在村里,任凭说媒的踏破门槛,再好的家当人样,她是谁都不见,硬是为他守了五六年身子,最后看着实在无望,咬牙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杀猪的。
  
  刘明成看戏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张憨,张憨很兴奋,说那个名角儿是他的一个远方亲戚,一直没见过,今天终于见到了。妈妈问他说话了没有,张憨黯然了一下,说:“人家现在那么大、大的名角儿,哪里还、还能认得我?”
  
  但张憨还是兴奋地讲起小时候一起玩的故事,那个名角儿也是个调皮捣蛋的角色,偷西瓜掏鸟窝,什么都干,可是人家就是唱戏唱得好,张憨自嘲说自己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真的是人的命天注定。妈妈笑着说:“张憨,你不瓜啊,啥都知道。”
  
  夜色黑,看不见张憨的脸色,只听见他嗫嚅着,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反正也没人认真去听。
  
  25
  
  一大早,就听见克勤叔在村里边走边喊:“官坡的杏熟了,谁想吃谁去摘!桃子没熟,不要动!”
  
  官坡的杏是笨杏,树苗买来的时候看不岀来,也没有人懂嫁接,每年花开得很繁,杏花开完,花落一地,青毛杏随后也落一地,树上的杏儿好不容易长大了,却是酸涩干瘪不好吃,而且比人家的麦黄杏要晚上半个多月才成熟,因为难吃,孩子们也不上心,树上挂的果子还不少。杏儿虽然不好吃,可是杏仁却是饱满甘甜,人们去摘杏的目的不是为了吃杏,而是为了里面的甜杏仁。
  
  刘明成特别爱吃刚剥出来的新鲜杏仁,嘎嘣脆,油香甜美,而且是越嚼越香,回味无穷。刘明成一骨碌翻身坐起,抹了一把脸,饭也不吃了,叫上小红就往红卫家跑,红卫提了一个笼,说:“队长发话了,咱就使劲整!”
  
  刘明成这才发现自己和小红连个什么也没带,摘的杏儿往哪里搁呀?转身又往回跑,路上碰见了卫东、明明、妮妮也提溜着筐和笼,晃晃悠悠地往官坡走。这种事情,基本都是孩子们去干的,大人们轻易不会弄这事情,关键是这活儿孩子们也乐意干。到了官坡,才发现宏昌几个大孩子在已经在树上摘开了,杏树叶子长得很密实,又大又圆的绿叶油亮亮的密不透风,杏儿就掩藏在树叶里面,必须爬到树上,拨开叶子才能看见黄黄的杏儿。红卫喊着:“也不知道是阿个笨熊当年买的这笨树,光长叶子不结果。”
  
  宏昌在那边说道:“你个瓜熊,就是你爸买的,老耿吆的大车,你爸打瞌睡掉下来,把腿摔日塌咧!”
  
  红卫立马回击道:“你放屁,你知道个熊!”
  
  别看红卫比宏昌小好几岁,但红卫长得高大,跟宏昌个子基本一样高,比宏昌还壮实,宏昌还不见得能打过红卫,所以红卫才敢把宏昌不放在眼里。宏昌一看红卫还敢骂他,从树上跳下来,两手叉在腰上:“哎,你个碎熊,还翻天咧,找死呢,啊?”
  
  红卫镇定地站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宏昌的举动,我们全停下手来,围观着他们两个进行决斗。一看红卫毫不示弱的样子,宏昌心里还有些发虚,他围着红卫转了一圈,红卫连回头都没有,依旧镇定地站着,宏昌伸出一只手扳住了红卫的肩头,红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翻手就把宏昌的胳膊扭到了身后,腿底下使了个绊子,宏昌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大家都哄笑了起来。宏昌丢了面子,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喊着:“看你个碎熊,给你个面子,你还真动手啊?”
  
  扑过来就抓红卫的衣领子,两个人就厮打在一起,正闹腾着,张憨跑来了,急得乱摆着手,结结巴巴地喊着:“甭打咧,娃们的,克勤马上来咧!”
  
  张憨的话根本就没人听,但随后坎棱下就传来克勤叔威严的声音:“咋还劝不下咧?我看是谁在打架呢?”
  
  克勤叔有个外号就叫楞娃,谁敢不听他的?红卫灵醒得很,立即就松了手,拍打了一下衣服,三两下爬上树,就钻到树冠里面去了,外面不注意找都找不见。克勤叔黑着脸上了坎棱,低沉着声音说:“谁打架呢,嗯?黑馍长白毛,凶起来了,嗯?”
  
  大家都不说话,手在不停点地摘着杏儿,克勤叔定了纪律,谁再闹事扣他妈他爸三天的工分,没有人再敢吭声,张憨洋洋得意地站在克勤叔背后,好像很风光似的。
  
  红卫点子可真够背的,刚打赢了宏昌,上了树却不知道咋的就碰着了一窝马蜂,蛰得他吱哇连天的喊,连滚带爬地就从树上掉下来了。刘明成看见大个儿的金黄色马蜂嗡嗡嗡地从树上轰炸般乱飞出来,四处寻找着攻击的目标,心里早已慌慌的了,脚底下胡乱跑着,忽然就觉得额头上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刺痛,接着脸上也被针刺了一下,他疼得使劲叫起来。克勤叔刚走下坎棱,急忙喊着:“娃们的,抱着头,蹲下,快蹲下!”
  
  张憨也手舞足蹈地喊着:“蹲下,快蹲下!”
  
  紧接着就听见张憨“妈呀,哎呀,我的妈呀!”
  
  马蜂们围攻起他来了。克勤叔三两步赶上来了,不知从哪里捡来了干草树枝,用打火机点燃了,举起来挥舞着,看见烟熏火燎地,马蜂立刻散开了,向高处远处飞去了。
  
  娃们都趴在地上不敢动,刘明成和红卫、张憨三个被马蜂蜇得头脸肿胀着,红卫最厉害,脸颊上挨了好几下,肿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他们三个嗷嗷叫着声唤着,刘明成感觉脸上火辣辣地胀痛,他使劲儿地挣扎着,一给劲儿脸上疼痛少了些,却几乎要把肚子里的屎尿要挣出来。
  
  克勤叔指挥大家撤到坡底下,妮妮手里拔了几个刺荊叶子,用手揉烂了,说她妈说刺荊能止痛解毒,把手里的刺荊糊糊按敷到刘明成脸上,刘明成觉得凉嗖嗖地刺激了一下,脸上的胀痛轻松了不少。
  
  看到刘明成点头说有效果,克勤叔让大家赶紧找刺荊草,这草药山坡上到处都是,三个人敷上草药糊糊,呻吟声渐渐没有了。克勤叔责备自己,没有想到马蜂窝,不该让孩子们上坡摘杏儿。宏昌说那是活该,老天爷的报应,红卫听了,硬睁着肿胀的眼睛往上冲,又要和宏昌打架,被克勤叔厉声喝住了。
  
  刘明成哭丧着脸回到家,奶奶看见立刻惊叫起来,妈妈也抱着弟弟出来了,弟弟伸长着手要杏儿吃,奶奶朝手心里吐着唾沫,要往刘明成脸上抹,说唾沫能消炎止痛,效果特别好。妈妈阻止奶奶说那不卫生,没有科学道理,家里有风油精抹一些,很快就好了。听了妈妈的话,刘明成躲着奶奶挥舞的手,奶奶生气了:“你个碎崽娃子,还嫌弃我脏?”
  
  妈妈给抹了风油精,那股子沁凉立刻从被蛰的地方嗖地钻进去,比妮妮弄的刺荊糊糊好多了。妈妈问还有谁被蛰了,拿着风油精找红卫和张憨去了。
  
  刘明成在家呆了三天,哪里也没去,第四天的时候,脸上的肿胀才慢慢消除了。奶奶给他砸杏仁,也给弟弟嚼巴了一些喂到嘴里,刘明成问他香不,弟弟嘟着嘴含糊不清地说:“香。”
  
  香,确实香,为了吃这一口,被马蜂蛰成了那样,能不香吗?
  
  26
  
  刘明成在家里关禁闭一样窝了三天,刚一出去放风就惹了一件大事。
  
  早上,他和一帮孩子们在打麦场捉迷藏,玩雉鸡翎攻城,疯了一早上,出了一身汗。中午被奶奶按着睡了一觉。下午的时候,他带着黑子和红卫他们到坡塬上撵野兔抓野鸡,结果什么也没逮到,垂头丧气地各自往回走。刘明成走到小红家门口时,桂兰婶正坐在麦秸堆旁边的泡桐树底下乘着凉,奶奶端着碗喝着中午剩下的包谷麦仁稀饭,两个人唏嘘着说着小红奶奶的事情。
  
  刘明成气喘吁吁地坐到树底下的石头上,奶奶赶紧把饭碗递过来:“凉嗖嗖的了,俺娃赶紧喝些,就不热咧!”
  
  刘明成端过碗,呼噜呼噜地喝了几大口,把碗递给奶奶,意犹未尽地用手擦擦嘴巴。这时,听见场坎下传来“唔嘻唔嘻”的吆鸡的声音,刘明成扭过头就看见拴柱媳妇那张蛮横的脸,晃着浑身的肥肉从坎沿上来了,乜斜了一眼桂兰婶:“看见我家的鸡娃了没有?脖子上抹了红颜色。”
  
  桂兰婶明显有些怕人家,声音低低地说:“没看见。”
  
  拴柱媳妇转过脸问奶奶,奶奶也说没看见,拴柱媳妇自言自语着:“日他妈的,给奇怪咧,我看着跑到这来咧,那咋都寻不见咧?”
  
  黑子卧在刘明成脚底下,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拴柱媳妇看见狗,眼睛一亮,过去踢了一脚黑子,黑子翻身起来冲她呜呜叫,拴柱媳妇眼睛一瞪:“肯定是狗把我的鸡娃给吃了,狗日的还敢咬我,不想活了!”
  
  说着就要拿石头打黑子,刘明成不愿意了:“你干啥嘛?”
  
  奶奶和桂兰婶也说着拴柱媳妇:“你这人咋不讲理呢?娃刚从坡上下来,谁看见你家鸡娃了!”
  
  拴柱和媳妇是有名的“犁犁子”(自私自利的不讲理的人),一看几个人都说她,手往腰里一插:“咋了,你们人多就有理了?我眼睁睁看着跑到这里,咋都寻不见了,不是狗把我的鸡娃吃了是谁给吃了?”
  
  妈妈听见声音也从院子出来了,几个人一起说开了拴柱媳妇,拴柱媳妇一看说还过,索性撒泼哭喊叫骂起来了。正在这时,爸爸骑着自行车下班回来了,问是咋回事,一听也炸了:“你还跑到我门口来欺负人来了,你凭啥说是我家狗把鸡娃吃了?”
  
  拴柱媳妇一看男的搭了话,更来劲了:“就是你家狗吃了,我看见你家狗吃了,我家拴柱不在,你们联手欺负我一个女人家,我不活了,我的妈呀!”
  
  远远地,拴柱也往这边来了,这货就越发人来疯了,往地上一躺,胡乱滚着耍起了死狗,爸爸左右一看,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撑,狠狠地说:“咱就当明这个理,我今天把狗杀了,开膛破肚来看,如果是狗吃你家鸡娃了,我给你赔一百个,如果没有吃,你说咋办?”
  
  拴柱媳妇嘴硬得很:“没吃,我给你赔一百个!”
  
  爸爸一听这话,拾起一块砖头打在了黑子的头上,黑子冷不防挨了一砖头,跳起来夹起尾巴,“汪汪”地惨叫着往远处跑去,刘明成一下子吓得大哭起来,奶奶骂着爸爸:“你个二球,人家说你狗吃了,你就打狗,你个瓜子,比张憨还瓜!”
  
  爸爸还要追着去打狗,刘明成跑过去抱着爸爸的腿,使劲地哭喊着,喝斥黑子赶紧跑远,可怜的黑子不知道是咋回事,远远地躲在栅栏门口看着这边的动静。
  
  栓柱大摇大摆地过来了,爸爸气咻咻地看着他,奶奶不是个轻松人,独家独姓在村子这些年了,不厉害些那是不行的,反正也六十多岁的老婆孑了,不相信他拴柱能把我咋的样,不能让儿孙们去硬碰硬吃这个亏,奶奶说:“拴柱,你也是我抱大的,你看你媳妇这个样子,欺负人欺负到家门口了?”
  
  栓柱确实是个犁犁子,双手往腰里一插:“噢,你们五六个人还有一条狗,我媳妇躺在地上,好我姨呢,你说谁欺负谁了?”
  
  奶奶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拴柱:“你、你两口子真是一路货色!”
  
  一看老公给自己撑腰,拴柱媳妇更来劲了,站起来使劲地喊叫着,让街坊四邻都来看,狗把自己鸡娃吃了还欺负人。这事情也就巧得很,也不知是鸡娃听见了她的声音,还是怎么回事,两只小鸡娃叽叽喳喳地从打麦场的坎棱边上来了,一只白色,一只麻色,脖子上都有一圈红颜色的标记。
  
  拴柱媳妇还在嚎叫着,桂兰婶眼尖看见了:“你看,那得是你家的鸡娃子?”
  
  拴柱媳妇没想到鸡娃在这关键的时候,不争气地不合时宜地出现了,眼睛睁得多大的,嘴巴张大着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肉扭曲着痉挛着,拴柱也觉得没面子,转过身骂着:“你狗日的,丢人现眼,赶紧往回走!”
  
  拴柱媳妇鸡娃也不要了,屁股一拧,转身抡风着走了。爸爸不乐意了:“哎,拴柱,就这么走了,这事就算完了?”
  
  拴柱回过头,顿了一下,又走过来:“兔娃子,那你说,这事不完了还想咋办?”
  
  一看这架势,奶奶急了:“拴柱你还想咋?鸡娃寻见了,是你媳妇的错,你还咋咧?我们人憋,你人歪,不跟你说就完了,赶紧往回走!”
  
  奶奶嘴里服着软,捎带着挖苦损着拴柱,手里推搡着他往回走,拴柱媳妇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回走着,奶奶喊:“回去叫你娃来逮鸡娃,再丢了没人管!”
  
  爸爸一脸怒气地把双手抱在胸前,他惹不起拴柱,只能拿黑狗出气。刘明成跑到黑子跟前,搂着黑子的头,抚摸着它脖子上乌黑油亮的鬃毛,生气地哽咽着,心里骂着拴柱媳妇,也埋怨着爸爸下手太重。
  
  刘明成晚饭都没吃,奶奶叫他不动,妈妈叫他还不动,爸爸过来了:“你还咋了,叫不动你?”
  
  刘明成哇的一声哭了:“你以后再打我的黑狗,我跟你拼命!”
  
  爸爸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天不说话。
  
  27
  
  睡到半夜的时候,刘明成就做噩梦了,含糊不清地喊叫,使劲儿乱蹬着被子,奶奶怎么也按捺不住他,而且他一喊,黑狗就在院门口附和着烦躁不安地吼叫,可以听到黑子抨着铁索链子的哗啦声。爸爸妈妈过来了,奶奶嘟囔着嫌他下午打黑狗,看把娃吓成啥了。爸爸紧张地看着挣扎的儿子,妈妈上前摸了摸刘明成的额头和身上,汗津津地全湿透了。
  
  奶奶瞪着爸爸说:“刚让秦先生给娃看好,又让你给把魂吓跑了!”
  
  奶奶让妈妈坐在炕上,抱着刘明成,自己从粮食柜里抓了一把麦粒儿,交代说她给娃叫叫魂,她在外面喊,妈妈在里面答应。
  
  奶奶悄没声走到院子外面的大路上,撒几粒麦粒儿喊一声:“成成娃回来,成成娃回来!”
  
  妈妈就在屋里答应着:“回来喽,回来喽!”
  
  刘明成在大人的交替的呼唤声中昏昏睡去,渐渐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带着黑狗在鲸鱼沟的竹林里奔跑嬉戏,小红在水里游泳拍打着水花,奶奶站在大坝上焦急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他想回答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看着刘明成慢慢平静下来,妈妈埋怨着爸爸,然后回到了自己的窑洞。奶奶看着刘明成睡觉,不时地摸摸额头,一直坐到了天光大亮。
  
  刘明成睡醒了,妈妈端来热豆浆,刘明成不想喝,妈妈说:“赶紧喝,这是最后一回了,以后想喝都没有了!”
  
  刘明成抱起碗喝了一大口,差一点从鼻子呛出来了。
  
  “铛铛铛”,大皂角树下的大钟敲响了,克勤叔扯着嗓门喊着:“男劳女劳们,大家现在都到请示台跟前集合,有重要事情要说!”
  
  请示台每个生产队都有,是原来上工收工时,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的地方,现在已经不用了,成了孩子们爬高上低,捉迷藏整队伍的地方。
  
  妈妈给刘明成擦擦脸,小跑着到请示台去了。奶奶进来了,昨天晚上没睡好,满眼的红血丝丝,奶奶坐在炕沿上,对刘明成说:“唉,真的要分地了!”
  
  刘明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奶奶,奶奶说:“吃完了,就出去耍去,看人家分地呢!”
  
  刘明成趿拉着鞋子,一溜烟就跑出去了。请示台前面已经站了许多人,克勤叔站在台子上,正在声嘶力竭地讲着:“按照公社和大队的安排,咱们队在九月底以前必须按照中央的精神,把土地分户到人,经过调查摸底,咱们队坡塬地共238亩,平地106亩,现在实际在册户数57户,在册人数是139人,这个是按照上级的要求,日期截止七月一日,没出生的,死亡的,都没有资格参加分配。我们组专门成了分地小组,我是组长,副组长四个人,现在让咱们的副组长记工员秦雪梅公布分地方案。”
  
  秦雪梅就上去站在台子上,扯着尖细的嗓子念着谁家几口人,该分坡塬地几亩几分,平地几亩几分,念到谁,谁就开始盘算着,底下吵吵声一片。爸爸是公家人,没有分地资格,刘明成家有资格分地的四个人,分了6亩坡塬地,3亩平地,总共要将近十亩地,想着以后自己一个人要种这么多地,妈妈心事重重,脸上满是愁云。
  
  克勤叔最后说:“按照上面的精神,分了以后30年不变,所以咱们一定要分好,坡塬地和平地搭配好,每家派个代表参加抽签,按顺序分地,确保公平,让大家都满意。另外,官坡的杏树和桃树,我们也商量了,也给大家分了,每家两棵桃树两棵杏树,我们做了编号,自己按抽号分树。”
  
  许多事情想着难办,实际干起来很容易,克勤叔原来想着分地这事众口难调,殊不知分起来,大家都对大锅饭厌烦了,都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想知道自己分到哪块地了,想着尽快分下来,积极性出奇地高,除了几个即将生娃的有意见外,基本上没有什么杂音,所以,两个星期不到分地工作就结束了。
  
  而且,连官坡的杏树桃树也很快分完了,许多家里大人小孩齐上手,把树连根刨了,这桃杏不好吃,这会儿也移栽不活,只能是当柴烧,真是可惜啊!大家都看样子,一家砍了回家当柴烧,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三天时间,官坡上的绿荫遍地,已经成了光秃秃的了!
  
  这是克勤叔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当时有人提出分树,他也没多想,既然分那就分彻底,谁知竟然是这结果,随后的一年,又是下大暴雨,官坡发生了严重的泥石流,把居住在坡下面的六户人家的窑洞和院子全吞没了,幸亏没有发生人畜伤亡。克勤叔后悔死了,而刘明成这些娃们更是伤心,春天来了,官坡上繁花似锦,漫天云霞,蜂蝶飞舞的美景再也看不见了!
  
  分了地,豆腐坊也不开办了,队里的大牲畜也卖了,老耿想买那头最喜欢的黑骡子,可惜没钱,眼睁睁看着被二队的拴牛牵走了。两台拖拉机也卖掉了,利民借钱全买了,专门跑起了运输生意。饲养室和队部也卖给了私人做了仓库和猪圈,张憨也住不成了,又开始在附近村子里游荡了。
  
  分了地,各家各户就开始用心照顾自己的包谷苗,康牛叔劲儿最大了,中午也不休息,也不给娃们讲故事了,担着粪笼到包谷地里,一窝一窝地上肥,在包谷根底下挖个坑,上了肥盖上土,再用脚踩实,细心的很,好像在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
  
  打麦场也分了,这块地最好,平整而且是离水渠最近,做菜地最好不过,每家都分了二三分,一起动手,用铁锨翻用耙子耧,赶着种上蒜苗青菜,就成了每家每户的菜地。打麦场成了一畦一畦的菜地,娃们竟然连玩的地方都没有了,他们又开始在红卫家的门口玩弹球,但明显不像以前那么热闹,喧闹喊叫ꪨ声音也小多了,娃们也好像有了心事一样,张憨彻底不见了踪影,也没有人去关心他去了哪里。
  
  黑狗现在很少再放出来了,怕它糟攘了人家地里的庄稼,现在都分地到户了,免得人家到时候喊叫。妈妈开始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忙碌,爸爸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往地里担上两担粪土,才匆匆骑车去上班。奶奶照看着弟弟,还要做饭,时不时就训斥刘明成,让他帮着看管弟弟,恨不得给他脖子上,也像黑狗一样拴上一个链子。
  
  晚上,妈妈说,克勤说了,不能把这些娃再放羊了,他已经给村里领导说了,九月份开学,满六岁的就要进小学上学了。爸爸说这很好,就应该这样,早点去接受教育,城里早都是六岁就上学了,咱这还跟野娃一样!奶奶也说,就是的,整天在外面疯玩,一个个就跟没王的蜂一样,早就该关到笼子去!
  
  刘明成心里不乐意了,哦,说得美,像鸟儿一样关到笼子里,没有自由,也玩不成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28
  
  娃们的心头都密布着一道阴云,那就是马上就要上学了,不能再这样无法无天地玩耍了,但是谁也不说这个话题,狠着劲儿疯玩着,爸妈再叫都不愿回去,恨不能把一天当做两天去玩,好像今天玩了,明天再就玩不成了一样。
  
  晚上的时候,刘明成忽然想到了张憨,问奶奶张憨最近咋不见了,奶奶思量了一下说:“他们那里估计也分田到户,回去分地去了吧!”
  
  妈妈说:“怪呀,连个招呼都不打?还把你叫干妈呢!”
  
  奶奶说:“那是开玩笑的话,哪里能当真呢!”
  
  反正就是从那时起,再都没有见过张憨,他的名字也就慢慢被人淡忘了,大家端着碗聚在大门口吃饭时,偶尔会有人提起他,叹息几声,却再也没有了他的讯息。
  
  城里的伯伯在过忙罢会的时候回来了,奶奶领着刘明成到他家里去了,刘明成以前没去过他们家,光知道在这里,也路过过门口,但就是没进来过。古色古香的门楼,长长的甬道覆盖着满架的葡萄,葡萄架用铁柱子搭起来,走在里面,浓荫蔽日,抬头是一嘟噜一嘟噜的碧绿透亮的葡萄,真是馋人,奶奶伸手摘了一串给刘明成,刘明成还没送到嘴里,酸得口水已经要流下来了。葡萄架的两侧,是对峙面的三间厦房,绕过一个花坛,最后面是三孔用青砖箍起来的窑洞,伯伯他们在里面乘着凉。奶奶掀帘子进去时,伯伯正在训斥留在村里的儿子,看见奶奶进来,还带着气给奶奶说,这些败家子,把好些宝贝都当废铜烂铁卖掉了。
  
  奶奶也不懂什么宝贝不宝贝,劝慰着,刘明成知道,村里经常来一些收古董麻钱的,村里人都会指引着让到这里来,有一次一个收古董的在小红家门口吆喝,桂兰婶给他说那谁家有好东西,收古董的很高兴,让刘明成把他领过去,给他一毛钱,刘明成不愿意去,小红自告奋勇地去了,回来说,那个收古董的拿十几块钱买了一个铜洗脸盆,十几块钱能买好几个搪瓷盆呢!
  
  长大后,刘明成才知道,伯伯在城里事情干得好,娶了两房老婆,城里有一家子人,乡下有一家子人,解放后,伯伯主要就在城里生活,一些细软字画牌匾什么的,因为害怕运动中被查获没收,便把许多东西悄悄放在乡下。他不经常回来,家里的孩子就把这些东西慢慢地变卖了,有些据说还很值些钱的,但是当时没几个人懂这些,都是几块钱十几块钱贱卖了,让那些游街串巷的古董贩子捡了大便宜。
  
  地分了,克勤叔这个队长也就当得没了什么意思,他人有本事,心眼也活,先是养鸡,后来又承包了村里的砖瓦厂,成了率先富裕起来的万元户。康牛叔是个种田的好手,也没什么大本事,种地之余,养了几头奶牛,过着悠哉乐哉的生活。拴柱开始想承包鲸鱼沟水库搞养殖,最后没谈下来,索性拉了一帮人到城里搞建筑,最后还成了远近闻名的包工头。
  
  对于变化,人们适应得很快,各人各家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按照着自己的生活轨迹,随遇而安地生活着。
  
  九月份的时候,红卫、明明、小红和刘明成背着书包进入了村里的学校,妮妮几个年龄小的也进了学校新开办的育红班。几天功夫,刘明成他们这一班野孩子就被老师整编得服服贴贴,会排着整齐的队伍,众口一词地唱着歌儿到学校。
  
  多年以后,刘明成还记得那首歌是这么唱的: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
  
  我要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老师夸我好宝宝。”
  
  尾声
  
  刘明成上小学了,按奶奶的说法,这一群娃们从野生放养终于实行了圈养,学不学文化倒不要紧,总算有人管了,再也不会像没王的马蜂乱跑乱飞了。
  
  小学的生活,刘明成记忆深刻的有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顽劣,应该是三年级的时候,什么原因都忘了,被老师在办公室关了禁闭,一连三节课啊,刘明成憋坏了,可是老师从外面把门锁上了,他想从窗户尿出去,外面全是人,尿在办公室那纯属是找死,刘明成实在憋不住了,偷偷尿在了空暖瓶里。老师一开门,刘明成提溜着暖瓶就往外跑,说是给老师打水去。老师也聪明啊,打回来的水不喝,闻了半天觉得不对味,最后把家长叫来,爸爸把刘明成收拾了一顿,再三道歉,给老师重新买了暖瓶。刘明成为此纠结了许多年,觉得当初太过顽劣,对老师太不恭敬了。
  
  第二件事是“大萨”,鲸鱼沟人把头叫“萨”,刘明成头大,所以娃们起外号就叫“大萨”,还编了一首歌:大萨有宝,门坎绊倒,大萨跌咧,门牙断咧!数学老师也说刘明成头大有宝,因为有次上课时,刘明成举手说老师讲得不对,老师笑了,咋可能呢,就让刘明成上台去讲原因,还真的是讲错了,老师没面子是没面子,但还是很诚恳地承认了,到处说刘明成大萨有宝,将来肯定有出息,“大萨”这个外号一下子传开了。
  
  第三件事是打架,应该是四年级了,弟弟也在学校上了育红班,课间十分钟,五年级的“娃狼”秦胜利,不知什么原因和刘明成开战了,秦胜利牛高马大,是学生里面有名的混混子,刘明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秦胜利轻而易举就放倒了,弟弟也跑过来帮忙,抱住秦胜利的腿,被秦胜利轻蔑地就踢到了一边,但是弟兄俩毫不气馁,倒了再扑上来厮打,真的就是屡败屡战,毫不气馁。一大群学生都在看热闹,上课铃一响,大家都作鸟兽散,秦胜利也想抽身到教室去,刘明成却是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弟弟也紧紧抱着他另外一条腿,秦胜利根本走脱不了。老师过来了,问咋回事,一直在拼命的刘明成,刚才一滴眼泪都没掉,这时却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其他的事情都不讲了。时间过得飞快,小学毕业后,刘明成走出了鲸鱼沟,到纺织城去上中学,从此离开了生养他的故乡,像鲸鱼沟里的一条鱼儿一样,欢畅地游进了波浪壮阔的江河,去流浪,去拼搏,就像他后来的一篇散文《白鹿塬下鲸鱼沟》中写的那样:
  
  出生在你的塬下,你的沟边,高山流水,亮丽着我无忧的童年。
  
  一旦走出童年,我便在你热切的关注下,化作一尾流浪的鱼儿,游出了你的目光所及,游向了汹涌的江河,游向了汪洋的大海。
  
  身前身后总是有风,轻轻诉说着关于你悠远的故事,抬头是云,低头是雨,感念着关于你悲壮的传奇。再大的风,再大的雨,现实与梦幻中,回眸时迷茫的双眼,是你历史般凝固的沉寂,高原无声,流水不语。
  
  白鹿塬,鲸鱼沟,你苍凉的目光,你博大的胸怀,你沸腾的血液,触及着我的灵魂,盖涵着我的思想,深入我的血脉。
  
  每年每季,我都会像一只倦飞的候鸟一般归巢,回到你的怀抱,接受你慈祥的抚慰,拂去满身的疲惫与尘土,恣意着激情,放肆着郁闷。
  
  风花雪夜是一种肤浅,人世宦海是一种鄙薄。倦怠的目光,在你的高峻与深邃中,忘情与山水,归心与自然。月下柴扉斜,清辉照耀的水面粼粼发亮,像无数旅人不眠的眼眸。无需短叹,无需长啸,时空在这里消失,历史在这里停顿。
  
  这里,是我憩心的家园,是我精神的摇篮。躺在你的怀抱里,我已如婴儿般安然入眠。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一尾鲜活的鱼儿,我坚挺的生命之鳍,在那个优美的传说里,划着酣畅的曲线,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白鹿塬,鲸鱼沟,我的母亲,我的亲娘!
  
  (完)
  
  后记
  
  周末回老家,路过鲸鱼沟,停下车,站在水库路边仔细地看,专门照了几张照片,这里变化很大,和童年的时候大不相同了。不过大坝还是原来的样子,水库的水位很低,裸露着褐色泥土的水位线,和上面的繁茂深绿的植被形成鲜明地对比。原来记忆里的碧波荡漾呢?据说,水被卖给了自来水厂,不再给周边的村子灌溉田地了,水面常年保持在库底的样子,稍微蓄积一些就被放走了。里面的竹林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了,还有没有小鸟在里面欢快地鸣叫,旁边的水洼里,水芹菜是不是依然长得很茂盛,还有没有青蛙在溪流里跳跃而过?
  
  八里坡的形状还在,两边的坡塬地也没人种了,路上地里,长满了荒草野树,坡下面建了一家不知什么工厂,上坡的路已经被挖土机挖断了,估计除了抓野鸡逮野兔的人,没有谁再走这条荒废的路了,不远处,在村子旁边新修了一条宽阔的上塬公路。
  
  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已经不堪回首!曾经的鲸鱼沟,山清水秀,修竹茂林,风景优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西安电影制片厂选中鲸鱼沟,准备作为拍摄基地,还拍摄过《李信与红娘子》,后来不知什么没有了下文,最后竟然被开办成了墓园,真是暴殄天物,令人嗟叹不已!
  
  包括西边的小河,曾经的清水长流,鱼翔浅底,稻田如画,芦花漫天飞舞,而现在却是一分稻田都没有了,种稻谷不挣钱反而赔钱,农民就不种田了,稻田全被卖给了利欲熏心的挖沙人,曾经的蛙鸣庆丰年的鱼米之乡,被挖成千疮万孔、沙土暴露的不毛之地,臭水沟纵横遍布,河水就像是濒死人的眼泪,不仅少而且是黑色的污浊的臭水。鱼米之乡的往事,只能是回不去的追忆了!
  
  村子邻近郊区,几十年的开放变化,许多人已经从窑洞里搬出来了,新盖的楼房比比皆是,大家日子好过了,也把身上的淳朴厚道逐渐褪去了,张口闭口都是钱和利益。按照规划,这里据说要建设一个居民聚集的小镇,名字起得非常好听,叫做幸福小镇,但愿政府能够发挥宏观协调引领作用,把这里打造成人杰地灵风景优美物产丰富的幸福小镇。
  
  小说里的情节有的是真实的,更多的是虚构,或者附和演绎,比如张憨买枪带刘明成到河里游泳那一段,就是发生在弟弟身上故事的演绎;再比如,父亲打狗那一段,生活中的真相是,耿直的父亲为了一证清白,真的把黑狗杀了,当众开膛破肚,结果什么也没有,我哭了好几天,这是我童年记忆中最痛苦伤心的一件事情。写这一段的时候,我的手和心都在颤抖,但为了避免血腥残忍,还是隐匿了许多真实的情况。
  
  文学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哲学家说,谁也无法想象出现实生活中没有的东西,更不能虚构没有发生过的故事情节。你要让读者产生共鸣和感动,那么你的许多东西,尤其是细节,情感,就应该是真实的,唯有真实才能吸引人,打动人,感染人。一切都是来源于生活,生活是作家的灵感源泉。
  
  吃饭时闲聊,和妈妈说起张憨,妈妈很惊讶:“你还能记起张憨?”
  
  我点头说记得,而且记得还很牢固,问起张憨的情况,妈妈叹息了一下,说早八辈子就死了,再问详细点,妈妈也不知道,光知道张憨是河西人,一辈子没有娶媳妇,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一辈子,死了也不知道咋死的。唉,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儿子看了几个章节,感觉文字挺优美,乡土气息浓厚,看了能让人逃离城市的喧嚣,心情趋于平和恬淡,但是,他又吞吞吐吐说,不过现在人没几个喜欢看的,大家喜欢看穿越玄幻的故事,刺激,狗血,过瘾。
  
  我说,无所谓,我是给自己看的,给自己一个纪念,自己高兴就行,文以载道,不玩穿越玄幻,现实主义,这是我一再的理念。用小小的个人故事来记载大的时代变迁,给自己的童年做个追记怀念,流连于当年的故事与情境里,这些天我一直感动着美好的回忆,这也是一种幸福。
  
  就像《外婆的澎湖湾》里面唱的那样:“阳光,沙滩,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黄昏的沙滩上,外婆柱着拐杖,挽着我的手,踩着薄暮走向余晖,直到夜色朦胧。”
  
  如同澎湖湾,有着歌者许多的童年幻想,而鲸鱼沟,也掩藏着我许多的童年欢乐与梦想,碧水竹林,荒原乡村,稻田河流,淳朴的村人,快乐的游戏,无忧无虑的童年,许多的场景,许多的故事,只有一遍遍地怀想。
  
  这个中篇就算写完了,留了许多悬念和遗憾,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再说一句,尤其是老家的人,这是小说,细节、场景和情感是真实的,但是故事纯属虚构瞎编,各色人等切勿对号入座。
  
  
作家周默
  周默,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职工作协理事,著名作家,1970年5月出生于西安,从小喜欢文学艺术,中学时代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有《乾坤湾纪事》、《雉鸡翎》、《丑角》、《心的战场》等。《鲸鱼沟》收录了两部中篇小说《鲸鱼沟》和《血很热,手很凉》,该书由中国现代出版社正式出版。《鲸鱼沟》讲述童年的乡村故事,向读者展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鲸鱼沟的风情世态、生活状况,揭示了那个年代人与人真挚的关系与情感,是一部文字优美故事婉转的散文体小说。

编辑:西部新闻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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